第3章 愚者(3) 首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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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赫拉克利特说,我们绝不能言行一如我们父母的孩子。做到这点对我来说并不算难,毕竟我的父母都属于善于社交的类型,而我却对所有五人以上的集体都感到本能的畏惧;然而,我生活中的多数困扰均来源于此。按理说,父母的社交圈子和我是没什么关系的,但问题在于朋友们自然也会有孩子,而大人们不知为何总是很热心地介绍孩子们互相认识。就这样,最后的结果总是两个素未谋面的同龄人面面相觑,为了回应家长们期待的目光不得不敷衍地聊上几句场面话。虽然不知道别人怎么样,我的身体对于尴尬状况的耐受力可是很低的,每次遇到这种情况冷汗和羞耻感都会从每一个毛孔一同渗出。

   唯独叶同学是个例外:因为面对她的时候,我的羞耻感很快就被烦躁和怨恨取代了。当时我还是高二,我们的母亲在高中家长会的时候坐了一次邻座,随后就以惊人的速度熟络了起来。在那之前,虽然是同班同学,我们之间却几乎没有任何交集。据我观察,学校里男生的小团体大致是按兴趣划分的:体育爱好者、资深游戏玩家和宅男们互相的交流很少;而女生的小团体则更像是按性格或者说气质区分开来的:安静内敛、多少有点文艺气息的女生们和高调外向以至于有些吵闹的主流团体的成员简直可以说是老死不相往来。叶同学就是高调女生团体的一员,也就是我最不擅长应付的类型。本来如果不出意外的话,我们应该就这样毫无交集地度过高中时光的;或者更准确地说,如果不是叶同学在家长面前揭我的短的话。

   虽然现在回忆起来感觉高中的课程不过如此,但我当时的成绩可以说是相当惨淡:数学长期徘徊在及格线附近,理化生如果倒着数的话,更是始终名列前茅;政史地基本处于放弃状态,只有语文和英语勉强说得过去,偶尔还能拿一次前几名。尽管已经高二,之前一起游手好闲的同学们都已经充满违和感地开始努力学习,但高考对于我来说还只是一个遥远的概念。话虽如此,家长那边还是得应付过去的,所以在报告考试成绩的时候,我靠着拔高自己的分数、降低满分分数、夸大考试难度这三招才勉强得以安然度过。叶同学的母亲带她来我们家做客时,我才刚刚把期中考试的成绩问题蒙混过去。

   大人们还在饭桌上聊天时,我和叶同学保持着适当的距离坐在客厅的沙发上,心不在焉地看着一部不知所云的电视剧。事实上,我的注意力完全集中于饭桌上的谈话,因为我妈正带着多少有点装出来的、忧愁的语气谈论我的成绩:

   “我们家这个更让人发愁啊,100分的物理只考了70多分……”

   那一瞬间我的心头一颤,用余光紧紧盯着叶阿姨的每一个表情,企盼着她不要揭穿这个显而易见的谎言:各科的满分其实都是150分。她听到这句话稍微愣了一下,在那静止的一瞬间好像向这边瞟了一眼,看到了我低下的头和紧紧交叉的双手,随即便马上恢复了谈笑,附和了几句便岔开了话题,顺便对这边投来一个表示理解的、意味深长的微笑。真不愧是善解人意、情商超高的大人啊,当时我的感激之情简直无以言表。放松下来之后,我才发现身边的叶同学正在盯着我看。

   虽然我们是同班,虽然在这天晚上已经在一起待了两个小时,但这才是我第一次真正看到她:小巧的鼻尖上方架着一副圆形的大框眼镜,身上是牛仔背带裤,就算是在我这个时尚外行看来,应该也是刻意营造出来的可爱风格;但是粗而平直的眉毛,闪烁着温暖光芒的湿润的双眼,以及柔和的面部曲线,这些都与她的母亲一样,带给人值得信赖的感觉。她带着些许疑惑,微微歪着头望着我,随后眉头舒展开来,显示出恍然大悟的神色。明白了就好啊,我正这么想着,就听到了她充满疑问的天真声音:

   “考试的满分不是150分吗?”

   面对着目瞪口呆、诧异地望着她的我,她回以真诚而疑惑的表情,只是温和的光芒早已从双眼中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欢快的嘲弄之色。饭桌上的叶阿姨还努力想打圆场,但她显然并不打算止步于此。

   “而且你的分数不是55分吗?是我记错了吗?”

   我收回之前的话,她果然和她母亲一点也不像啊。

   从那天起我在家里的好日子就到头了,此后为了挺过考试我只能拼命地恶补。至于在学校,从那之后她居然开始自然地和我搭话,我当然也是在不失礼貌的情况下表现出明显的厌烦情绪。但是一般来说,人的怨恨如果不用对伤害的回忆来滋养的话,是无法长久持续的;而我在停止瞒报成绩之后,虽说不得不拼命学习,但是心理压力总归是比之前小了很多,而且由于之前留下的进步空间过于广阔,成绩居然还表现出了稳步上升的趋势。总之,在我意识到之前,我们就已经是会在周末一起学习的关系了。但我可不是漫画里常见的那种迟钝男主角,不如说高中时期正是想象力最丰富而且最敏感的时期,对于男生女生一起去咖啡店这种事怎么可能毫无感想;事实上在第一次被她邀请的时候我的脑海中就已经浮现出无数种可能了。但是尽管如此我却既没有拒绝,也没有进行更进一步的试探,因为所有那些可能性对我来说只不过是虚幻的想象,是遥远的、别人的故事而已。

   我们的学习情况倒是完全不符合对男女生的刻板印象。这家伙的语文英语只能勉强算是一般,理科倒是都是班里的顶尖水平。虽说她每次都说要帮我补习理科,到头来想要提高还是只能靠多做题;我们真正交流更多的倒是语文作文。本来我对于作文也是不怎么上心的,但是从某一次考试开始语文老师们决定开始把高分作文印成范文,发给全年级学生以供学习;那次我写了一个北美洲的印第安青年的故事,他陶醉于电灯和墨水的新奇,衷心仰慕着殖民者的先进文明,希望自己的部落也能享受到文明生活的便利。最终发现自己被殖民者蒙骗,整个部落遭到驱逐之后,他的兴趣转向了枪械,致力于用武力夺回土地和自尊。它幸运地入选了。从那时起这就成了我对于考试唯一的期待,我在考试前唯一付出热情的准备就是为了在发给每个人的几张薄薄的纸上,看到自己的名字。自己讲述的故事正在被很多人看着,这种感觉绝对是成瘾性的。

   尽管如此,大多数人拿到发下来的范文之后都是直接丢到一边的,所以她对我的作文有印象这点倒是让我稍微有点吃惊。不过这段时间以来我发现,叶同学并不爱看书,却非常喜欢听故事;不管是我自己编的,还是复述书中的情节乃至于历史事件她都听得全神贯注,而且很久之后还能记得清清楚楚。有一次趁着刚看完后记忆的新鲜劲,我添油加醋地为她复述了马尔克斯的《爱情与其他魔鬼》,但讲完之后她却沉默不语,偏过头去躲闪着我的视线;然后我才发现她嘴唇颤抖、眼眶湿润,正在为故事中教会阴影下不幸的恋人感到真切的悲哀。于是每次回家的路上,口干舌燥的我都不得不绕道去买饮料,尽管如此却仍然心满意足。

   因此,虽然在考试的时候选择议论文才是正道,但出于个人爱好和些许感激之情,我决定遵照叶同学的要求,教她记叙文提分的方法。但说到底我自己也没什么方法,窘迫之下只好拿出自己的摘抄本给她看,里面还有几个我想好的故事的梗概。叶同学倒是觉得很新奇,一边翻看一边大惊小怪地感叹着。我坐在她旁边,看着她时而凝神静视,时而捂嘴偷笑,稍显浓密却又平整的眉毛轻轻扬起,心里想着如果这是别人的故事的话,应该会就这么喜欢上她,一同走向高考,最终面对或喜或悲的结局吧。但我只是坐在那里,充耳不闻地听着她的评论,眼睛看着前方,但浮现在眼前的却是在夜间巡逻时被偷袭,明明队友近在咫尺,苦苦挣扎却发不出一丝声音的女哨兵,带着无尽的不甘被勒死,双目翻白、舌头伸出,尸体被拖拽着逐渐没入黑暗,在地面上留下一道细长的尿迹;是独自在家时遭遇入侵者,绝望而令人哀怜地反抗直至力竭,幸福的道路戛然终止,最后被弃尸于家中的新婚主妇;是被潜伏在庭院中的、嫉妒的追求者突袭的异域公主,被护卫发现时她正静静地漂浮在人造池塘当中,薄纱般的衣裙在水面上展开,远看如同盛放的白莲。这些才是我的故事。这些才是我没有对任何人讲过的、仅仅属于我的故事。

   而叶同学喜欢的是我那些能讲出来的故事,是我将梗概写在本子上的、关于社会、关于历史、关于生活的故事。但她不会喜欢关于我的扭曲的爱的故事,她甚至可能不会相信,这些故事的情感源头不是仇恨和恶意而是爱。至于我,当然像其他人一样,能够感受到叶同学的可爱之处,也想要维护和她之间的良好关系,但是至少在我看来,在无法对一个人产生性欲的情况下,恋爱的情感也不会产生;在恋爱中,亲切的感情、神秘感和性欲三者缺一不可。

   一个希腊人还不足以动摇我的这种想法。所以我满足于我们当前的距离,满足于每周末在咖啡店见面,由我轻声讲述新想到的故事,心里清楚尽管只有唯一的听众但她正在全神贯注地听,满足于每次结束后喝饮料时涌入喉中的甘甜。但她会不会满足于此我并不知道。关于这些事情我一向很愚蠢。

   但是在一个星期六的早上,我出门之前,正在看电视的父亲毫无铺垫地问我是不是在跟叶同学谈恋爱。他一向很果断,有话立刻就会说,从不犹豫,从不拐弯抹角,但是我做不到。“反正我是没有这种想法”;我只能用这样的话含糊其辞。而父亲依然不带任何感情地、平静地告诉我,昨天母亲和叶同学的家长通了电话,交流了关于我们二人关系的疑虑。毕竟我们可是现实中的高二学生,指望父母不担心这种事是不可能的。告诉我之后,他并没有任何表示,也没打算阻止我出门,转过头继续看电视去了。毕竟说起来最近我的成绩倒是一直在上升啊,父母没必要对我采取什么措施;这时我才想起来从来没问过叶同学最近的成绩,但毕竟她本来成绩就很好,大概她的家长会是更担心的一方吧。虽然给叶同学发的消息她都没回,于是我还是去了咖啡店门口,发现叶同学还没到。当时正处于这座城市转瞬即逝的春季时节,我在门口漫不经心地踢着石块,考虑着这样下去究竟正确与否。有好几次,我都觉得自己应该回去,但是最终还是没能做到;又一次意识到了,自己没法像父亲那样果断啊。

   就这么纠结了大概半小时之后叶同学来了。她带着故作轻快的表情说自己起晚了,但她眼睛的红肿任谁都能看得出来是哭过的样子,大概是和母亲吵架了。我的脑海中浮现出了叶阿姨的脸,实在无法想象那么温和的人生气的样子。但叶阿姨绝不会是固执的人,大概她一旦察觉到对方的坚决就会选择让步吧;叶同学和她的母亲还真是完全不一样。这么看来,我们都不怎么像父母的孩子啊。尽管如此,我想要离开的想法全都消失了,跟着步伐坚定的叶同学走进了咖啡店。毕竟我想到了一个很好的故事,必须要讲给她听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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