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愚者(9) 首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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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快步穿过教学楼昏暗的走廊。上完厕所之后,我正准备回教室去叫醒叶同学。虽说已经有两年多没回来过了,高中的走廊给人的感觉却还是和以前相差无几:宽度很窄但天花板却很高,笔直地横跨整座教学楼,就像一条望不到尽头的通道。现在外面的天色已经完全暗下来了,等坐地铁回到大学之后估计也就到睡觉时间了;叶同学的学校倒是离得很近,要不就先把她送回去再去坐地铁吧……

   这时我突然看到前面的教室门口有一个人影,不由得心中一悸;不过很快就意识到那是叶同学。偏偏在我出去这几分钟醒了啊。在还在考虑着要不要吓她一下的同时,我已经闪身躲进了旁边的教室里,心中满怀恶作剧的喜悦,听着她的脚步声逐渐靠近。有人说过成年男人有时会比小孩更显稚气,大概他说得没错。我屏住呼吸开始在心里倒数,准备等她经过门口时突然出现;然后我听到在踌躇的脚步声中还有其他的声音:那是轻轻吸鼻子的声音,是努力压抑着的抽泣声。不是吧。

   我从藏身之处出来,看到叶同学低垂的头微微颤抖着,顿时感到手足无措,只能支支吾吾地解释着:“啊啊……刚才我只是出去一下……”一句话还没说完,叶同学突然抱住了我,将脸埋进我的胸口。自然,这样的接触并不会使我感到激动;我感到的只是惊讶和困惑。不管我问什么,叶同学都沉默不语,只是更加用力地紧贴着,就好像是在用行动表明她的坚决。所以我只能站在原地,双手平举,等待她平静下来。大概一分钟之后,就像开始时一样突然地,她松开了我,转身走向教室,就好像什么也没发生一样。

   “好像有点晚了啊,收拾下东西就回去吧。”她用轻快的语气说着,“抱歉,不小心自己也睡着了。”

   打开手机我才发现有好几个未接来电,都是叶同学刚刚打来的;因为我出去的时候把手机留在教室里了,自然是没接上。奇怪啊,难道她怕黑吗?除此之外实在没法想象让那个倔强坚韧的叶同学如此惊慌的原因啊。最终我还是忍不住问了她。

   “刚才你是怎么了啊?我本来还打算躲起来吓唬你一下来着……”

   她对我的前一个问题避而不答,只是像嘲笑我的幼稚一样,带着欣快的神色轻轻说道:“真是卑鄙。”然后便笑着岔开了话题。但我只是假装在笑着。对她来说那只是一句玩笑话,但是她说得对。我是一个卑鄙的人。如果不是的话,一千一百六十一天前的那件事就不会发生;而在那之前两天,我和叶同学本来就应该渐行渐远,我们两个之间这种无尽拖延着的、难以定义的关系本应该在那时便已告终。

  

   在那天之前,我告诉了她我与枫之间的事情;那一整天我们都没有再说过话。在放学前最后的自习课下课之后,她马上就拿着包出了教室;而我为了和她错开公交的班次,坐在教室里等了五分钟。或许这才是对我们来说合适的距离:一直以来,我明明已经隐约感觉到了叶同学的期望,明明知道自己无法回应她的期望,却从来没有尝试着让她明白这一点,反而出于软弱和安于现状而试图使这段关系始终停留在原地;而现在她终于做出了决定,那么对于我来说,唯一正确的做法应该就是像现在这样,保持我们最开始时的距离,等待着她那班车离开,然后独自回家。

   我知道如果我现在主动向她搭话、去打破这种尴尬的氛围,她很可能依然会感到高兴,很可能会抛弃掉或许是好不容易才建立起的决心,而我们至少还能在表面上维持之前的关系。但是既无法实现又不能完全破灭的希望,只不过是延长痛苦的毒酒而已;而那种半推半就、既不接受也不拒绝、始终让别人怀着朦胧期望的态度,只能称之为残忍卑鄙。

   所以我坐在教室里,看着墙上的表缓慢转动的指针,直到估计她已经坐上车走了才起身向门口走去。我一边走,一边低头踢着地上的石子,结果差点撞上旁边的人;抬起头正要道歉时,我看到那是一个面颊消瘦、神情冷峻的中年男人,完全没有注意到我,继续快步向校门口走去;明明穿着皮鞋,却没发出一点脚步声,就像影子一样静默地移动着。这种气质,简直让人想起……我顺着他前进的方向看向校门口,看到枫和一名中年女子站在那里等待着他;啊,那么这就是她的父母了。按照枫发来的消息的说法,中午时他们就已经来学校了,那办事的时间还真是长啊;应该是什么非常重要的事吧,大概……是和枫的身体情况有关。是转学吗?还是住院?关于这件事,我连猜想的勇气都没有;不管他们是来办了什么事,做出了什么决定,我都完全无能为力。

   有时候刚刚恋爱的人会觉得自己无所不能,如果说我还曾经有过一点这种想法的话,也在远远看到枫的父母的那一刻消失殆尽了。他们不需要说话,甚至连眼神交流都不需要,只是面无表情地站在那里就散发着坚决肃穆的气息,明确表明没有任何人可以改变他们的意志;我这个既不了解他们家的情况,也不了解枫的病情的外人,自然更是毫无发言权。

   我站在原地看着那个人与她们在门口会和,简短地交流了几句之后,一同转身向校外走去。在走出校门之前,枫回过头来看到了我;在放学往门口稀稀拉拉地走着的人流中,像我这样一动不动站在原地的应该也挺显眼吧。她在原地平静地站着,好像在等待我的反应;但是看到了刚才的景象,加上种种不祥思绪的困扰,让我实在没办法故作轻松地跟她打招呼。我能做到的只是站在原地,怔怔地看着她依然平静地转过身去,消失在校门外的拐角后。明明昨天才开始在一起的,有可能从明天起就没法在学校见到她了啊;现实中的人,尤其是仅仅作为学生、作为父母的孩子的我们,面对现实的变故还真是无力。

   不过就算再无力,也总有可以决定的东西吧。如果一定要告别的话,这种不明不白的告别方式,我可不想要啊。

   听到我追上来的脚步声,她的父母回过头来看着我;但是枫没有回头。她面向前方,背对着我站着。我绕到她面前,面对着她面无表情的脸和平和的目光,一时间感到手足无措:什么都没想就追上来了,现在反而不知道该说什么、该做什么。对了,昨天晚上做好的雏菊挂饰,本来是打算明天她生日时再送的,就趁这个机会给她吧。我手忙脚乱地翻着书包;一不小心几本书掉了出来,只好慌忙去捡。真是的,本来是个适合耍帅的场面,还真是逊毙了啊。枫就这样看着我在她和父母面前上演着这出滑稽戏……然后笑了。她想要憋住笑,但是看来是起了反效果;于是我也加入进去。在穿过树叶缝隙的黄昏光芒下,在她父母诧异的目光下,我们笑着。

   在小心地接过那对金色的雏菊挂饰时,她依然注视着我,好像在等待着我说什么。然而在她父母极具威圧感的逼视下,我只能支吾着说出:“本来是打算明天生日时给你的……但是不知道你明天会不会来……”

   她笑着打断了我:“明天我会来的。毕竟是生日啊。”

   啊啊,明天会来学校啊。虽然她只说了“明天”,虽然看到她父母沉重的表情,我心头不祥的阴影还未散去,但此刻我却只有一个想法。

   “……那就好。”说出口之后,我才发现自己的声音在颤抖。只要还有明天就好;只要在最后不得不告别之前,每天都还有明天可以期盼就好。我看着枫的双眼变得湿润,估计自己也差不多吧。明明都已经是成年人了,还真是有点丢脸啊。

   “那么,明天见。”她勉强挤出一个微笑,一个人快步离开了。她的母亲连忙跟了上去;她父亲看了我一眼,叹了口气,也跟了过去。我站在原地看着他们逐渐走远,然后转过身向公交站走去。

   尽管心中尚有疑虑,但我总算是能抬起头走路了。因此,在离公交站还有一段距离时,我就看到叶同学带着惯常的倔强姿态站在那里,她面前站着的是昨晚看到过的那个高大健壮的中年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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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昨晚我才第一次意识到,像妈妈那样过度温和的、难以拒绝别人的人,也有着绝对无法容忍的事情。在我去他家送书包回来之后,在看到我侧脸上的淤血之后,她以我从没见过的愤怒和坚决把那个人赶出了门;我想就连那个人当时也吓到了,过了一会才回过神来,开始醉醺醺地在外面拍门、叫骂。说来奇怪,看着妈妈缩在沙发一角啜泣着的时候,我对她没能认清对方的为人的不满、对她忍气吞声的蔑视、对她一次次对那样的人心软的愤怒全都消失不见了;相反,我感到了一种必须坚强起来的责任感,当年爸爸在包容着妈妈的软弱时,是不是同样的感受呢?直到半夜门外的声音才消失,但我还是睡不着,毕竟这一天发生的事情太多了;我不断做着半睡半醒的梦。

   爸爸是坚强的人。我是在那个周末的晚上,和爸爸妈妈一起走在回家的路上时明白这一点的。在那之前,我只是觉得他仿佛知道这世上的一切,那些在既存在又不存在的世界里发生的故事,都是他讲给我听的。但是那天晚上,那几个散发着酒气的年轻人从小巷里钻出来时,我看到了从来没见过的、爸爸的另一面。在那些人粗声粗气地嬉笑着的时候,在他们推搡着他的时候,在其中一个人从口袋里掏出明晃晃的小刀的时候,爸爸都没有生气,仍然在和气地劝解着他们;就像和我们在一起时一样温和。直到那些人里为首的一个剃着平头的人推开了他,朝我和妈妈走了过来,揪住了她的头发。

   当爸爸像野兽一样扑倒那个人,和他在地上厮打时,那些同伙一开始都冲上去连踢带踹,同时还在笑骂着;但很快他们都不知所措退到一旁,露出恐惧和厌恶的神色,不知所措地站在原地。那个平头惨叫着,之前握着的刀已经被他丢下,双手拼命想要推开爸爸的脸;但他没有成功。在昏暗的街道闪烁着的路灯下,爸爸撕咬着他的脸,扯下他鼻尖、嘴唇和脸颊上的皮肉;而在那把被丢在地上的刀旁,一大片暗红色在他的腰间扩散开来,但他就好像没感觉到一样。他只是撕咬着。但不知道为什么,即使是看着这样的爸爸,我也并不感到害怕。妈妈跪坐在我旁边,不住地抽泣、颤抖着;即使是在我作为一个小学一年级的女生都明白该叫人帮忙的情况下,她也一点都没有帮上爸爸的忙,最后报警的还是闻声而来的路人。在警车和救护车的警笛声中,我看着那个平头在地上翻滚、哀嚎着;看着爸爸躺在地上,苍白却平静的脸望着这边,好像想要说什么,却发不出声音;看着妈妈捂着脸哭泣着,甚至不敢向那边望上一眼。从那天我就决定了,绝对不要变得像她一样。

   当一个医生告诉我们爸爸死了的时候,我只是觉得没有实感。那之后的事,我在那之后的感觉,都已经记不清了;那个晚上的景象造成的冲击把那些都盖过了。但那种感觉既非恐惧,也不是创伤,当时的景象只是像着魔一样一遍又一遍地在眼前浮现。

   和妈妈一起生活的十年里,我一直都能感受到她的压力和那个夜晚给她留下的伤痕。她没有勇气面对现实中的恐惧,也没有勇气面对自己的悔恨和无法改变的既成事实;她尽管温柔却过于软弱的心,只能依附于他人才能得到庇护。所以在她让那个左利手的男人走进我们的生活时,我并没有反感;让我恼怒的是,在我只见了那人一次面就意识到他和爸爸差得有多远的情况下,她竟会如此盲目地选择接受。但这些都无所谓了。反正我早就已经决定了,不会像她一样生活。

   所以今天在学校,我克制住了和他说话的冲动,把本来想要全都告诉他的事情掩埋在内心深处。他昨天已经告诉了我他和枫的事。在已经知道了对方的选择和立场的情况下还要纠缠,连控制自己都做不到的话,可就太丢人了。放学之后,我立即就出了教室。我想他应该能明白我的意思。就算他不能,就算我们又坐了同一趟公交,我也有自信能够控制住自己;变得坚强的第一步是将决定下来的事情全都做到,当时爸爸也是这么教我的啊。

   走到校门口,我发现那个人站在那里。昨晚被妈妈赶出门外之后,我就知道他肯定不会善罢甘休的。大概白天已经又像往常一样,去家门口苦苦哀求过了吧;但看来这次妈妈不会再心软了,所以又想利用我来取得妈妈的原谅。但这次连妈妈都下定了决心,我又怎么可能连她都不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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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远远地看着那个人激烈地打着手势,好像在向叶同学竭力解释着什么,高大的身体微微弯着,显露出些许恳求的意味。犹豫了一下要不要等他们离开了再过去,但是看起来一时半会不像是要走的样子,我也只能硬着头皮走过去。走近公交站时,叶同学转过头看了我一眼,但遗憾的是,我依然没有通过目光看透别人心中所想的能力。那个男人也暂时停下了话头,瞪了过来;我低下头避开他的视线,倚靠着广告牌站着,心中祈祷着公交车能快点到来。在这种尴尬的氛围中,为了进一步降低自己的存在感,我掏出手机打开秘密文件夹,打算把之前的性幻想备忘录剩下的部分写完。

   但是在旁边有人大声说话的情况下,果然还是完全无法集中精力。那个男人的声音逐渐上升,情绪也越来越激动,公交站其他的人也都开始看向这边;但叶同学始终不为所动,只是面无表情地注视着前方。本来想要置身事外、对这一切充耳不闻的我,却不由自主地听着那个人说的话;相比视而不见,听而不闻好像更难做到。在下一趟公交车到来之前,我就已经差不多听明白了:这家伙大概是叶同学的继父之类吧,不,也说不定还没有和叶阿姨结婚;说起来我之前只见过叶同学的母亲,叶同学也从来不跟我提到家里的事,所以完全不知道有这么一回事啊。

   这家伙听起来是出于什么原因被彻底拒之门外了,现在正在一边保证着永不再犯,一边乞求原谅呢;不过能让叶阿姨如此出离愤怒的原因究竟是什么呢?实在是难以想象啊。我看着那个人语无伦次地解释着,即使隔着好几米也有淡淡的酒精气味飘来;我看着他用左手做着夸张的手势,然后我看到了叶同学右边的脸颊上,从昨晚开始就有的淤青。啊,原来如此。

   看来这个人还没明白,自己已经没有机会了啊。即使是面对像叶阿姨那样在第一次来我家时就会自觉地袒护瞒报成绩的我、连自己孩子的意见都无法左右的、过度温和的人,他也已经没有机会获得原谅了。因为他触动的是存在于几乎所有父母体内的本能,其范围甚至不仅限于人类;大概就是这种本能使得叶阿姨能够破天荒地拒绝别人,使得即使是那些阴险自私又反复无常的野兽,也能够为了保护后代而死。

   他现在正在大声地反省着自己的过错,表达着悔恨之情,近乎声泪俱下。不过,明明浑身还散发着酒气却向别人保证自己再也不喝酒了,明明越来越激动狂躁却发誓不再使用暴力,要么是过于高估自己的毅力,要么是过于低估别人的智力。叶同学的态度已经很明确了,但是对于死缠烂打的人来说,别人的态度根本无关紧要。就好像激动的情绪到达了临界点一样,他伸手抓住了叶同学的胳膊,打算强行拽着她离开;叶同学依然沉默地抵抗着,奋力想要挣脱,但是毫无作用。有几个路人像是要上去劝解的样子,被那家伙狠瞪了一眼之后立刻就缩了回去;他的体型确实很有威慑力,身高大概接近一米九,尽管穿着松松垮垮的外套,依然能隐约看出肌肉线条。就算有两个我,恐怕也打不过这种家伙,更何况即便在这里把他打趴下又能怎样?他以后依然会不断地纠缠叶阿姨和叶同学;面对别人的家事,外人就是如此无能为力。更何况这不是以我的立场该管的事;一直以来我和叶同学不过是同学关系而已,在这种事情上插手未免太过自以为是了。

   公交车进站了,老旧的自动门吱嘎作响,在我面前缓缓打开。我看向叶同学的方向,发现她也在看着这边。但是光凭眼神,人和人是无法交流的;只是这样我怎么可能知道你的想法。

   所以,看来只能留下来问问清楚了啊。

   “喂……你要在这里待到几点啊?今天是不准备回家了吗?”

   那个人停下了手上的动作,有些疑惑地盯着我看;叶同学则把脸别向另一侧,用微微有些颤抖、听起来不太像她的声音回答:“怎么可能。”

   真是的,这样才对啊。本来语言的功能之一就是用于交流;当然,那可不是语言唯一的用处。“不过这个人又是谁啊?”虽然心里出于恐惧而颤抖着,但我尽力做出一副嘲讽的表情说着,“酗酒之后就跑到别人面前哭哭啼啼,还真是够恶心的啊。”那人居高临下地盯着我,然后松开了抓着叶同学的手,慢慢朝我走了过来;二话不说就要过来打架吗。说起来我小学的时候还幻想过成为这种动手不动口的硬派家伙,不过后来就放弃了。

   我开始以和他相同的速度后退,与他保持着几步的距离。“动不动就要打架,真是像野蛮人一样。文明人的衣服穿在你身上还真是浪费。”他正在加快脚步,我后退的速度已经快跟不上了,声音中的颤抖也几乎无法抑制。“不过想必你之前打架都是百战百胜吧,”我说,“毕竟你就只敢挑妇女儿童来做你的对手……”

   我发现自己已经退到了校门口,正站在路口的斑马线上。好了,可以了。我站住脚步,看着那个人的身影逐渐压过来,感觉心脏都要停跳了。

   奇怪的是,在挨了第一拳之后,我的恐惧感全都消失了。虽然我下意识地伸出双手试着挡下,那一拳还是正中我的鼻子。一开始感觉到的并不是疼痛,而是一阵酸楚和眩晕;鼻子一旦被打,眼泪也会无法抑制地涌出。我就是从那时候开始笑的。这次不是为了激怒他的假笑,而是看着眼前这个愤怒的、失去自制力的人,刚刚还保证不再使用暴力的人双眼通红、牙关紧咬地挥着拳,一股真实而强烈的笑意瞬间出现。

   第二拳的目标是肚子。说实话,肚子被击中的感觉也不是一般意义上的疼,而是一种绞痛,让人完全直不起腰来。他拽着我的头发把我的脸抬起来,于是我一口唾沫喷在他脸上。嘿嘿。来吧,变得更愤怒吧。我正这么想着,下巴上就挨了另一拳,这次我只感觉脚下一软,反应过来的时候发现自己已经跪在地上了。尽管如此,脸上被打的地方只是一阵麻木,倒是膝盖在地上猛磕了一下疼得要死,难道越是轻微的疼痛就见效越快吗。

   但是这种程度还不够。我跪在地上看到他准备转身离去,于是用手支撑着想要站起来。第一次刚起来就又摇摇晃晃地坐在了地上,第二次总算是成功站稳。“哎呦,真是一无是处啊,”他听到声音,又一次回头看着我,“如果是那种身强体壮的野人,学不会人类的语言倒是情有可原,可是你连打人的力气都没有啊。就这几下连老太太都……”

   他的左拳挥了过来。这一次,我总算看清了大致的线路。于是我偏过头,把右边的侧脸凑了上去。

   侧躺在地上,我的双手捂着右耳。我倒是很想立刻知道这一拳效果如何,但是这一下是真的很疼,所以双手不由自主地按着疼痛的根源。那个人正在不停地踢我的背,但我几乎感觉不到。其他的感官好像都被右耳上的痛感盖过了;直到痛感稍稍缓和,我才松开捂着耳朵的双手。两只手都是红色的。

   那家伙踢着我的脚突然停下了。我微微翻过身,看见他惊慌失措的地站在几步开外,四周已经围了一圈围观的人。这个白痴不会以为自己把我的头打爆了吧,其实只是耳朵撕开了而已。嘿嘿嘿嘿。不过已经足够了。耳廓离断至少是轻伤,那家伙如果不想坐牢的话,就得按我的和解条件来才行;让他从叶同学和叶阿姨身边永远滚蛋还真是容易啊。说起来我小学的时候还幻想过成为这种动手不动口的硬派家伙,不过后来就放弃了。因为我发现这种家伙实在太弱了。

   我听到有警笛声传来。我看到叶同学握着手机站在旁边。围观的人有不少在录像,其实根本没有必要啊。在之前学校组织我们看的交通安全视频里,在我躺着的这条斑马线上闯红灯的人,全都被街角的摄像头拍得一清二楚。当时我暗暗记下摄像头的位置还只是为了不被拍下来当作反面典型来着。

   叶同学在我躺着的位置旁边的路肩上坐下。“骗子。还说什么回家,”她的声音微微有些颤抖,但没有哭,“你这样子估计今晚只能在医院过了吧。”虽然每笑一声耳朵上的伤口就抽动着疼一下,但我还是忍不住笑了。之后我们就那么沉默地在路灯的灯光下等待着,直到几个医生过来,非要把我抬上救护车,其实我明明还能走路。在他们把我抬走时,叶同学依然坐在路肩上看着前方,像自言自语般地说:“就算这么卑鄙,我也不会感到讨厌的。”是在说我吗。

   她说得对。一千一百六十三天前的那个夜晚,躺在医院的病床上,身旁一个医生一针一针地缝合着我的右耳时,我这么想着。从那时起直到今天都是这样,我一直用半推半就、既不接受也不拒绝、始终让人怀着朦胧期望的态度面对着叶同学;因为在那天之后仅仅两天,也就是一千一百六十一天前的事件带给我的毁灭性的冲击之后,如果没有她自始至终的倾听和扶持,恐怕我早就已经失去了继续前行的勇气;然而我却又无法告诉她那件事的实情,无法向她展示我那藏在钢铁容器里的、千疮百孔而又扭曲的真心。

   我一直在为她斟着既无法实现又不破灭的希望的毒酒。我是这个世界上最残忍卑鄙的、可耻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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