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愚者(11) 首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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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虽然很少亲身参与其中,但我并不讨厌热闹的场面;我尤其喜欢在一旁观看那些节日期间在街上涌动的人潮,下课时间熙熙攘攘走出教学楼的队列,既能避免卷入其中麻烦和疲倦,又可以多少分享到其中的喜悦。所以尽管身处大作业提交期限的阴影之中,我还是坐在树阴下的长椅上,看着广场上社团招新的盛大场面。

   社团招新日算得上是学校规模最大的学生活动了。从两天前开始,在仓库里尘封了一年之久的桌椅和大号的遮阳伞就被陆陆续续地搬了过来;社团的成员们在前一晚紧张地准备到半夜,只为了在这几个小时的喧闹中张贴海报、放映视频、在临时搭建的舞台上轮流展示社团特色,最后招到寥寥几个有热情的新人和更多的幽灵社员。在临近广场的马路两侧,排满了各个社团的此时广场中央的临时舞台上大概是某个舞蹈社团正在展示,四周围着一大圈观众,不时爆发出一阵欢呼声,还有不少人举着手机在录像,声势之浩大绝非之前的其他社团可比。

   这种人气倒是不难理解:台上的女生们都身着紧身背心和超短裙,动作也可以说是相当劲爆;另外,虽说我完全不懂舞蹈,但也至少能看出她们动作整齐、姿态自信,无论如何确实是经过认真的练习。至于那些蜂拥在舞台下的观众们,虽然严肃正经的君子们大概会对他们冷眼相对,我倒不觉得有什么可指责的。孔雀尾羽的色彩、雄鹿壮观的双角、座头鲸悲伤的歌声,所有的动物都以某种在我们看来轻率、荒唐的标准选择异性,人类也不会例外:然而这种标准他们不仅往往不向别人承认,甚至也不对自己承认。

   有无数的恋人相互询问过:“你喜欢我哪一点?”但是我想几乎没有人会如实回答。

   所以我悠闲地坐在长椅上,看着他们在舞台前挤来挤去,也并非出于高尚或者清心寡欲,只不过是我为之兴奋的标准和他们不同而已。如果是她的话。如果是她在窒息中挣扎的样子的话,哪怕是裹在宇航服里我也会喜欢。

   唯一让我吃惊的是牛先生也是人群中的一员。平时有时间就去教室自习,除了睡觉之外几乎不在宿舍待的家伙,居然也会在宝贵的上午时光里来凑热闹。因为距离有点远,我也就没主动去打招呼;直到音乐停止、展示结束,四周的观众开始散去之后,他还是站在原地。然后我看到刚才在台上表演的女生中的一员从简易舞台后走到了他面前,说了几句话之后,两人手挽手从台前离开。

   由于过度震惊,我花了好几秒才理解了眼前显而易见的事实。仔细想来这倒也实属正常,按时上课、经常自习、积极参加各类活动的牛先生自然有更多机会获得邂逅;不过作为舍友的我居然一直对此浑然不觉,也不知道是他刻意隐瞒抑或只是因为我漠不关心。眼看着他们越走越近,我有些不知所措,干脆低下头移开视线,企盼着牛先生能注意不到我。但随即我就听到他在大声叫我的名字。我抬起头,看见他正带着愉悦又有点骄傲的表情对我挥着手。

   尽管看起来双方都不太感兴趣,但牛先生相当兴奋地为我们互相介绍:她是比我们低一级的大二学生,是和他在前段时间的学院优秀学生表彰上认识的;这么看来的话,她至少也是和牛先生一样几乎每门科目上九十的学神啊。她现在披着一件外套,在秋季上午干燥微凉的空气中,由于刚才的舞蹈还在微微冒汗;从她的站姿、举止、神情和犀利的视线中散发出一种凌厉的气息,那种气息只能来自于像她和牛先生那样足以做到自己意愿的一切的人,生活中无可置疑的胜利者。我不由得退后两步。

   牛先生并没有注意到。但是她带着好奇和质疑逼视着我,迫使我移开视线,感到万分煎熬。这时牛先生突发奇想,居然邀请我和他们一起去吃午饭。我转头看到她正带着威胁性地微笑盯着我,再不识趣的人也知道在这种情况下该如何拒绝。

   “我……我就不去了,我本来计划着马上要去教室自习的。”我随口撒了个谎。牛先生正想再说什么,她轻轻挽住了他的手臂,同时意味深长地紧盯着他;于是他立即屈服,与她一同转身离开,向我挥挥手以示告别。直到这时我才松了口气。在短短几分钟里她展现出的压迫感和控制感已经让我手心冒汗了,所以对于牛先生,我实在不知道应该去祝福还是感到同情。

   为了防止一会再和他们偶遇徒增尴尬,我决定真的去自习。毕竟这周末约好了和叶同学一起出去,早点把该做的事做完可以避免被迫熬夜赶工。因为今天停课,空教室也很好找,天时地利齐备,正是完成作业的最佳时机。

  

   然而在deadline真正临近之前,工作的效率永远只能是无限趋近于零。我花了三个小时再次明白这个道理。面前笔记本电脑的屏幕上只敲了几个字,光标还在不断闪烁;我无聊地侧趴在教室的桌上看着手机。从教学楼四层的窗户可以望到广场,那里已经开始变得冷清起来,只有几个人在各社团的摊位间走来走去,有些社团已经开始收拾东西。在空荡荡的教学楼角落中的教室里,我回忆着几小时前看到的舞台的场景。我拿出几张作业纸,用有点秃的铅笔在其上勾出线条。

   我画出百褶短裙下套着运动鞋和白色中筒袜的修长双腿,穿着紧身运动背心的匀称的上半身;简笔画般的、漫画式脸体现不出个人特色,不过没有关系。在她的双耳下,我画出有着金属冷峻边缘的雏菊。

   接下来的一个小时里,我带着近乎狂热的激情,在一张又一张作业纸上画出无情地收紧着的绞索,画出她的挣扎逐渐减缓、终趋沉寂的整个过程。尽管因技术拙劣而比例失衡、工具简陋以至线条粗糙,正如上午那些蜂拥在舞台下的人无法移开脚步一样,我也出于同样的原因无法停笔。

   教室的前门发出轻微的声响。我抬起头,看到枫身着和画中同样的服装推开了门。我看到她缓慢而从容地走了进来,将门在身后轻轻关上。一千一百六十五天之前,她就像这样走进了我的卧室,那天我休学在家,之前一天的晚上才刚刚在医院缝合了撕裂的右耳,因为伤口持续的疼痛和发烧而昏昏沉沉。那天我们本来应该互相交换问题和答案,本来应该努力找到通往未来的狭窄桥梁,但是我错过了最后的机会。那个遥远的下午,出于和此刻相同的狂热的欲望,我将内心的深渊和沟壑赤裸地展现在她面前。所以在第二天的事件发生后,虽然无人知晓,虽然没有人会怀疑,但我一直以来都很清楚……我是凶手。

   她的脚步声打断了我的思绪。那是鞋底很厚、有增高效果的白色运动鞋走在地上发出的声响。我看到她走上讲台,站在了讲桌前,面朝我所坐的位置,但平静的眼神中没有丝毫波动,就好像此刻我并不在她的面前。然后我看到了我。高中时的我。那一天的我。出现在她身后。一条绷带从头上绕过,固定着一大块遮住整个右耳的白色纱布;由于整夜未眠而双眼发红,连眼袋都泛着微微的暗红色。我从座位上站起身,发现自己由于惊恐浑身无力。我看到那个我轻轻把绳索绕过她的颈前;而她对此毫无反应,连表情都没有一丝变化,一如既往平静地等待着命运的一切重击。

   我看到我在全力向后拉紧绳索,看到她一开始的颤抖逐渐变为无法控制的扭动,绕了几圈的细绳深深嵌入了她颈部的皮肉,受阻的鲜血的红色开始在她的脸颊上浮现。看到她像一千多天以来的每一天一样进行着徒劳无谓的挣扎。然后我看到了她身后的我:紧握着绳索两端的双手由于过度用力而抖动着,眼神中流露出混合了兴奋和苦痛的疯狂神色;紧咬的牙关之间,随着剧烈喘息不断有唾液飞溅而出。由于用力过猛,右耳的伤口已经再度撕裂,一片血红色的痕迹正在扩散,眼见着就要将整块纱布染红。但他没有停手。但我没有停手。

   所以面对着眼前的场景,除了与往日相同的兴奋之外,恐惧和厌恶也相伴而来。避免自恋和自我厌恶的最好方法就是不去照镜子。而此刻,我看着比镜中更生动的另一个自己,看着他的丑陋、我的疯狂,已经淡化了的、那时对自己的全部恐惧和蔑视瞬间涌上心头。

   她的双手已经垂下,全身开始剧烈颤动,显然结束已经临近。而她身后的那个我仍在继续发力,但已经稍微放松下来,大口喘着气的同时,嘴角开始上扬,露出了近于癫狂的笑容。直到她的挣扎彻底停止,一切都静止下来,只有他的喘息声继续在教室中回响。绳索松开,她向前趴倒在了讲台桌上,头歪向一边;微微睁开的双眼完全翻白,嘴角还挂着少许白色的泡沫。

   旁边传来了滴水的声音。我看到血液从他右耳已经被浸透的纱布上滴落。我看到那个从久远的回忆中出现的自己,看到他颤抖着的、微笑的嘴角以及满溢泪水的眼睛。他背靠着墙慢慢坐了下去,双手紧抱膝盖蜷缩着;从那个窗口射入的光线照不到的角落里,只有若有若无的轻微抽泣声传来。

   于是我又重新看向她。在自我厌恶、焦虑和恐惧的包围中,在足有千钧之重的回忆的压迫下,我只想忘掉周围的一切。我解开裤带。

  

   完事之后,我坐回到座位上,盯着电脑屏幕上闪烁着的光标看了几秒,索性按下了关机键。窗外远处广场上的社团招新已经结束了,最后几个社团的成员正在扛着桌椅离开广场。我站起身,扫视了一下空无一人的教室,决定先去上个厕所,然后就收拾东西回宿舍去。作业的进度基本一点没推进,看来又得熬夜了啊。

   上完厕所,我在昏暗的走廊中向教室走去,发现从教室后门处射出一线光芒。然而我明明记得后门一直是关着的。我走进教室,看到有一个女生正站在我的座位旁边。我正在惊诧于今天居然还有人来教室,突然想起之前在作业纸上随手画的那些画还摊在桌上。正当我慌忙要赶过去时,她转过身来。我瞬间僵住了。

   那是今天上午才认识的牛先生的女朋友。是鸢。这并不是她的真名,但确确实实是那一瞬间我所感受到的形象。那一刻我看到她手中握着的手机相机开启着,而她正用兼具得意与蔑视的目光紧盯着我;感觉自己就像一只面对着鹰的小鸟,无力反抗,甚至没有足够的勇气振翼而飞。我只是僵在原地,完全不知所措。

   我暂时压下心中的无数疑问,决定先考虑对策。看来她已经把我的那些画拍下来了,再掩饰也没有意义了。不过我和她的生活本来就没有交集,如果只是拍到画的话就还算好,应该还有办法敷衍过去。如果只是拍到画的话。

   就像能听到我心里的声音一样,她打开相册,放出一段视频。看角度是从后门的窗户拍摄的。视频中的我面对着空无一人的讲台桌,正在急躁地解下裤带。她带着不加掩饰的嘲讽笑容,按下了暂停键,没有播放接下来的部分。这段视频加上那些画,已经足以无可置疑地证明我在别人面前所隐藏的一切。我几次尝试着想要开口说话,但只是张嘴却发不出声音,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她向门口走去。

   “关于这件事,先给你时间缓一缓,”她在门口停住脚步,没有面向我,只是用冷漠的声音说着,“之后我会联系你的。”

   “希望这次,能不那么无聊啊。”她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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