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景 柳生若叶 首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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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七景 柳生若叶

   骏河大纳言德川忠长。这是一个奇异的人。

  

   战国时代结束之后,随着中国文化,尤其是儒家典籍的传入与风行,日本的政治风气趋向平和, 渐渐呈现出所谓太平盛世应有的景象。 而在这日渐平和的国度里, 忠长便显得与整个时代格格不入。

  

   后世对于他的评价,最常用的一个词汇便是“残暴”。身为东照大权现神君家康的孙子,骏河五十五万石的大大名,其行为与身份严重不符。但如果将目光投向几十年前的战国时代,就会发现,忠长的想法与行为,其实仅仅是延续了战国时代豪强的风格而已。

  

   甲斐的武田信玄,曾经逼杀自己的嫡长子。

  

   尾张的织田信长,曾经将司茶的僧人一刀砍成两段。

  

   已故的关白丰臣秀次,不但同时并奸母女,甚至仅为取乐而在京都的街道上斩杀无辜的行人。

  

   而忠长所做的,并不比这些已经死去的人更加过分。区别仅仅是时代不同。

  

   在乱世之中称雄的手段,在太平盛世就是悖乱的祸端。

  

   大纳言忠长是幕府二代将军秀忠的嫡子,与三代将军德川家光是同胞兄弟。

  

   二人却有着天壤之别。

  

   家光从小时候起,就是一个丑陋、木讷、近似愚笨的孩子,唯一值得称道的,是其心地善良。

  

   燕子在屋檐下筑巢, 弄脏了檐廊的地板。时任将军的秀忠皱着眉头, 吩咐道: “取长枪来。”

  

   当时年仅四岁的家光立刻红了眼圈,哭泣着拉住父亲的裤脚,恳请父亲不要破坏鸟巢。

  

   秀忠无奈,只得答应。

  

   而忠长与兄长,几乎是完全相反的两个人。俊俏,聪慧,灵敏,以及令成年人都自叹不如的残忍与冷酷

  

   “这孩子像右府。 ”家康这样评价。

  

   右府,就是指已故的右大臣织田信长。

  

   不久之后,家康就指示儿子秀忠“把将军之位传给家光”。

  

   如果让忠长这样性格的人成为将军,自己好容易缔造的太平之世,必定再次被战火兵燹所蹂躏。

  

   元和九年( 1623年), 家光正式就任征夷大将军, 同时, 忠长任从三位中纳言之职, 次年,忠长被转封于骏河国,领地石高五十五万石,官位也升至正三位大纳言。

  

   宽永三年,时年五十四岁的阿江与逝世。正是在这之后,十分依赖母亲的忠长的性格,开始变得越发扭曲。很快,他的残暴就超出了常人所能来理解的范围。

  

   这是个暴君,人们这样评价这位年轻的大纳言。虽然仅仅是骏河甲斐两国的君主,但因其将军胞弟的身份,在领地内他有着比一般大名更大的权威。

  

   无人能够忤逆他的意志,当这种无人能够忤逆的意志加上天性中的残暴,其后果可想而知。而如此无节制的暴行,终将酿成惨祸。

  

   宽永六年, 忠长的暴行终于达到了令人发指的程度。 不知出于何种用意, 忠长发出命令:

  

   骏河甲斐二国内,凡精通剑术、枪矛、弓道及其它武艺者,当前往骏府大纳言府邸,展示其武艺。优胜者获得封赏。

  

   这就是著名的骏府御前试合事件。这里有句题外的话,前右大臣织田信长喜欢武艺精湛的武士,其后的太阁丰臣秀吉则不同,秀吉不喜欢武艺人,也从不雇佣自称武艺超群的武士。

  

   这一点上,家康继承了秀吉的好恶观。

  

   “只凭一剑之勇横行天下,是平庸武士的想法。 ”

  

   忠长喜好武道,或者说,他喜好打斗,喜好流血,喜好惨烈血腥的场面。因此,在召集武士比武的命令下,还附了一个条件:

  

   所有参加比试的武士,须以真剑作为武器,生死无尤。

  

   这一命令,自然激起了家臣们的无数反对之声,但是这些声音全部都被忠长忽视掉了。

  

   最为悲惨的是正六位下鸟居土佐守成次, 为了劝诫忠长, 不惜在殿上切腹自尽, 但忠长仍然一意孤行。

  

   九月二十日,御前试合开始前五日。

  

   这是一个晴朗的日子,但是每个人的心头都被阴霾笼罩。骏府城非同一般的城池,乃是东照大权现神君家康公发迹之处。 如果以鲜血污染此城, 即便是将军的胞弟, 也会被认为怀有不臣之心。例行的评定开始后,大家差异的发现人群中一个与众不同的身影。

  

   正八位上少典钥柳生若叶,这是忠长麾下唯一的一名女官。出身于大和柳生。与侍奉将军的江户柳生不同, 大和柳生家在兵法与剑术之间更为偏重于剑术, 故从家康时代起就受到将军家的冷落。 然而忠长酷爱剑术, 因此聘请了大和柳生家的人作为自己的兵法指南役( 武术教练)。若叶时年二十二岁,是一名容姿出众的美女。其剑术并不像父兄般出众,但举手投足之间带着与生俱来的凛然之资,一直受到忠长的宠爱。

  

   “我喜欢若叶, 我想要这样一个妹妹。 ”忠长曾经不止一次这样说过。 忠长是个嗜好女色的人, 其情欲旺盛到了变态的程度。 无论家臣的妻子还是姐妹, 甚至领内平民的女子, 只要容貌秀丽, 被忠长看到, 就会立刻宣进府内侍寝。 不但如此, 忠长喜欢殴打侍寝的女子, 甚至曾经重伤致死过两人。 按照现代心理学的说法, 忠长有严重的虐待狂。 似乎只有通过施虐的行为才能获得性快感。但忠长从未染指过若叶。

  

   忠长有一同母妹,名唤和姬。在江户时,忠长就溺爱这个妹妹。在得到了若叶之后,他好像把这种爱转移到了若叶身上。 他并不想占有她, 只希望她在自己身边。 也正是因为这个原因,至今也没有人敢于向若叶求婚。

  

   那是大纳言的禁脔。人们都这样说。

  

   今日的若叶,打扮与众不同。她显然十分精心的化过妆,长发在脑后束成一束,但最令人触目惊心的,是她竟然穿着一身无垢的白衣。

  

   这是死者穿的丧服。人们惊异地看着她。若叶神态自若地坐在自己的位置上。很快,忠长出来了。

  

   忠长今年二十五岁,中等身材,容貌上继承了母亲一族的血脉——其母阿江与,有着织田家的血统。忠长的外祖母,就是有战国第一美女之称的织田市。忠长的容貌十分秀美,皮肤洁白, 眉毛乌黑, 鼻梁高挺, 嘴唇很薄。 他站在门口, 扫了一眼殿下的群臣, 目光在若叶身上停留了一下,然后慢慢地走到自己的座位上,坐下。

   捧剑的小姓小心翼翼地跪在他身后。忠长清了清喉咙,目光一直没有离开若叶。他用一种低沉沙哑的声音说叫着若叶的官位: “少典钥。 ”

  

   “主公。 ”若叶俯身施礼。

  

   “你打扮成这样, 是打算做什么。 ”忠长的声音好像一块在冰水中浸泡的木头, 沙哑, 平和,没有一丝感情的波动。若叶抬起头,道: “关于御前试合一事,请主公收回成命。 ”

  

   忠长静静地看着她。 若叶继续说道: “剑术的高下, 以木剑比试便能分出。 如果以真剑为武器,参加比试的武艺人必有死伤。这些人辛苦修炼一生,不是为了在这种比斗中送命。更何况骏府城是神君家康公……”

  

   忠长打断她的话: “你要说的话,几天前土佐守已经说过了。 ”

  

   若叶坐直身子, 毫不回避的直视着忠长, 道: “如果主公拒不收回成命, 土佐守大人做的事情,我也会做。 ”

  

   忠长的呼吸急促起来, 他沉默了几秒钟, 然后忽然跳起来, 一脚把座垫踢开, 大声道: “你竟敢要挟我! ”

  

   随后的忠长进入了歇斯底里的状态,他一把从小姓手里夺过长刀,拔刀出鞘。小姓立刻连滚带爬的逃开。 忠长挥舞着长刀, 大声呼喊, 胡言乱语, 难以辨清。 忠长刀法不弱, 长刀呼呼作响, 将屏风砍的粉碎, 又忽然脱力一般停下, 把长刀“笃”一声钉在地板上。 两手拄着刀柄喘息着。

  

   大殿里一片寂静,只有忠长的呼吸声。过了一会,忠长的呼吸慢慢平缓下来。他站直身子,说道: “若叶你留下,别人都先离开吧。 ”

  

   群臣面面相觑,然后都站起来退出大殿。

  

   “主公那样宠爱少典钥,应该不会真的让她死吧。 ”人们纷纷这样议论着。大殿内,若叶平静地看着忠长,冷冷地走到角落里,捡起座垫,随便扔到地上,然后盘腿坐下。

  

   “你不是要切腹吗?好, 你切腹吧。 ”他的嘴角神经质地抽动着。 若叶抿着嘴唇, 一言不发地从腰带上解下白木刀鞘的无文短刀, 把双手拉住胸前白衣的衣襟, 一把扯开。 忠长的呼吸顿时粗重起来。

  

   白衣下若叶的胴体婀娜苗条, 白色的缠胸布下, 丰满的双乳呼之欲出, 腰肢圆润而苗条,腹部用白色腹布紧紧缠裹, 白腻的肌肤仿佛散发淡淡的清辉。 若叶解开腰带, 把裙裤的裤腰向下退到臀部,然后将腰带的一头咬在嘴里,另一头绕过后背,当作揽袖带把袖子束在腋下。

  

   她的手臂雪白修长,手指纤如春葱。

  

   忠长的双眼眯起来,鼻孔张大,如同发现猎物的野兽。

  

   若叶默不作声地把白衣下襟交叉着压在双膝下,然后拔刀出鞘,将冰雪一般凛冽的刀锋举到眼前,而后缓缓放下,把刀尖对准自己的左下腹。

  

   忠长一句话都不说,双眼中露出可怕的神色。若叶深吸一口气,一咬牙,用力刺下去。刀锋入腹,似乎并不疼痛,只感到一阵冰冷。若叶屏住呼吸,双手紧紧攥住刀柄,使劲向右侧一推。随着皮肉被割裂,一股深红色的血一下子涌出来,在白色的腹布上缓缓洇开。

  

   痛苦随之而来,令她眼前发黑。

  

   “呃……”

  

   伴随着轻轻的呻吟声,若叶的上身晃了晃。她能感觉到锐利的刀锋深入腹腔,扎进自己的肠子里。

  

   两日前她就已经做好了死谏的准备,从昨天早上开始禁食,因此虽然割断肠子,气味也不至于失礼。眼前的黑雾慢慢散去,她低下头,一尺长的短刀约有三分之一都插进了身体里,血顺着伤口涌出地流出来,又被腹布吸入。若叶再次推动刀锋,伤口一点点地在下腹部延伸。

  

   因为腹布的遮挡, 看不到伤口, 只能看到殷红的血痕随着刀身的挪动在一点点变长。 刀锋割裂皮肉, 刀尖撕开肠管, 切腹与断肠的双重痛苦之下, 若叶的呼吸变得急促起来, 美丽的面孔也因为忍耐痛楚而扭曲。大颗大颗的晶莹汗珠从她的额头上渗出来,沿着光洁的肌肤滑落。

  

   把腹部从左到右完全切开用了大约一盏热茶的时间,薄薄的腹布完全被鲜血浸透,贴在平坦的小腹上。 血还在渗出来, 把白色裙裤的裤腰和裆部也染成暗红色。 若叶用左手按住伤口,右手用力将短刀从伤口中拔出来放到身侧的地板上。

  

   “主公……”若叶艰难地说道,竭力压抑着声音中的痛楚: “如果……主公一意孤行,将要看到的……就是这般血肉……模糊的惨象。既然如此……就用我的血……”

  

   血水混合着唾液从若叶的唇间流出,沿着下巴滴落。忠长的双眼一瞬不瞬地盯着她肚子上的血痕,眼中露出贪婪的神色。他抬起右手,伸出食指,道: “肠子! ”

  

   若叶怔了一下,道: “主公……要看我的肠子? ”

  

   因为腹布缠的很紧,压住了伤口,所以切腹之后肠子没有在腹压的作用下涌出来。如果要看到肠子,就意味着若叶要自己把肠子拉出来。

  

   忠长舔着嘴唇点点头,露出急不可耐的神色。若叶感到一阵晕眩,她慢慢地说道: “如果……看了我的肠子,可以让主公收回成命……”

  

   内脏破裂,鲜血逆涌进喉咙,她无法再说下去,将一大口血吞下,然后两手掌心向上,指尖对准伤口中间, 上身前倾, 猛一用力把两手插进自己的肚子里, 手掌深入腹腔, 直到手腕。 因为失血而变得冰凉的手掌插进滚烫的内脏之中, 一种恶心的感觉涌上来, 被若叶用意志力强行压下。她用手指抓住粘滑蜿蜒的肠管,用力从伤口中拽出来。

  

   肉红色的肠管上挂着一层粘液和浅黄色的肠油,冒着腾腾的热汽,血淋淋地被若叶捧在两手间。忠长上身前倾,仿佛随时会扑过来。若叶感到阵阵晕眩袭来,一天一夜未进饮食,固然消除了切腹时不雅的气味, 也极大地损伤她的体力。她集中最后的意志, 艰难地道: “大人,请收回……”

  

   忠长没有回答,甚至没有动。若叶不明白自己面对的是一个什么样的野兽。在绝对的权力的滋养下,这头野兽残暴渴血,全无人性。家臣的忠贞与性命在他眼中一文不值。

  

   他的眼中唯有自我。

  

   若叶感到自己的意识渐渐消散,她的身体向前伏倒,用几不可闻的声音喃喃说道:

  

   “昏君……”

  

   随着身体的倒下, 内脏在重力的作用下终于从伤口里涌出来。 腹布无法再阻挡肠子流出。

  

   殿上充斥着内脏的腥臭气味。

  

   自己竟然为了此等的昏君而牺牲生命, 或许心有不甘, 但也无法懊悔。 忠长又等了片刻,然后慢慢站起来,走到若叶身边,蹲下,问道: “你死了吗? ”

  

   若叶此时尚未死去,但已经失去了意识。忠长站起来大声喊道: “来人! ”

  

   两名家臣跑进来, 在门口僵立住, 难以置信地看着若叶的身体。 忠长一甩衣袖, 转过身,道: “把这里清理干净! ”

  

   若叶被抬回府邸时尚有呼吸,然而伤势过于严重,于当天夜里死去。

  

   五日后,御前试合如期举行。出场剑士二十一组,共二十二名。

  

   败北而死者八名, 互击而死者六名, 因发狂而遭射杀两名, 生还者六名, 其中两名重伤。

   ——《骏河大纳言密记》手岛竹一郎氏家传

  

   三年后,忠长终于因其悖乱的暴行而被褫夺领国,流放到上野高崎。

  

   宽永十年( 1633年), 忠长发狂, 家光命他切腹自尽, 另一说是忠长自己自尽, 而非家光的命令,总之,忠长最后死在高崎城,得年仅二十八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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