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铁锈与泥泞 首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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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悠尔塔也没能想到,自己会与迁徙的大队伍走散到如此遥远的地方。白狼在草地盘腿坐下,侧身在旁边的水洼中捧起一抔消融的雪水,一饮而尽。水面一览无余地反映出他细密的绒毛与发丝、修长的吻部与金色的眼眸,以及在他身后自地平线洒满天空的橙黄霞光。

  

   “快要入夜了啊……今天还是先找个合适的地方过夜吧,希望跟他们没有偏离太远。”

   悠尔塔瞥了眼天空,喃喃自语着。耳畔没有了亚诺的唠叨与族人们喧哗的声响,反倒让他有些不大习惯。休憩片刻后,他再度起身以狼足踮地,向心中既定的方向再度行去。

  

   拂面而来的是轻柔的微风,并不致让悠尔塔觉得寒冷,仅仅是凉爽的触感。不久之前,同一个地方的风雪依旧长久兴盛;而在更久之前,风暴与寒冷夺去的生命数不胜数,厚实的冰层覆盖在硬块般的泥土上。那个时候的他,并没有想象过自己能够拥有闲暇的时光。

  

   “......?”

   悠尔塔突兀地望向地平线的尽头,狼耳轻微地颤动,仿佛是在确认捕捉到的声色无误:在草木被阵风拂过的摩擦声与间歇的虫鸣之外,混杂了些许他物。那是类似坚石打在铁器上的敲击,遵循着某种规律与韵调发出。无论如何,绝非是自然界本身能够单独制造的声响,悠尔塔推断那是一种乐器——在以往几次前去人类的世界时,他曾见过这种器物。

   这不该是应当会在这里存在的声音。白狼微微眯起双眸,维持着警惕与好奇心,转而向声源的方向前进。

  

   目的地比白狼想象得要近上一些,而在他抵达后首先注意到的,也并非是发声之处。灰白色的建筑物从地平线的边缘逐渐映入眼帘,肉眼可见的风化裂痕遍布在水泥墙上,窗户内的光芒比黄昏还要明亮,似乎是拥有正在运作的照明。悠尔塔尚未能理解高楼本身的存在,视线自楼顶一路扫向底端时,便望见了声音的来处。

  

   在高楼的前方,铁架构筑的阴影之下坐着一位女孩,专注地凝视着身前的钢琴。她的指尖在琴键上跃动,让巨大的器械奏鸣出美妙的乐曲,与她带白色花边的黑色衣裙相得益彰。系在发丝上的红色蝴蝶结,仿佛是这幕场景中唯一有着色彩的鲜活之物。

   悠尔塔有些迟疑,不确定自己是否要靠近去一探究竟。毕竟比起高楼与钢琴,他更在意女孩的存在。

   “为什么,这里会有人类......啊。”

  

   似乎是悠尔塔自言自语的声音与犹豫不决的可疑举动吸引了女孩的注意力,他看到对方停下了演奏,转而将目光投向自己。一时,人与狼人之间面面相觑,不知有何话题可讲。

  

   “......你是谁?”

   “啊,我叫悠尔塔。”

   女孩突如其来的提问让悠尔塔一时没能反应过来,首先说出了自己的名字,直到两三秒后才意识到眼下的首要问题重新以审视的角度对待女孩:“你又是谁?这里很危险,人类不应该在这里。”

   “什么嘛,当然不对。我就应该在这里的!”似乎悠尔塔的反问冒犯到了女孩,她嘟起了嘴,同时面上也随之浮现嫌弃的表情,“这里是我的家,不在这里的话,我应该在哪里?”

   “家?你是说你身后的——嘿,等下!”

  

   白狼刚将注意力从女孩身上移开片刻,她几乎是在同一瞬间从座椅上跳下,跑进了建筑物的入口,遁入内部的黑暗之中,任凭悠尔塔在身后徒劳地叫喊。“嘶,可恶......”

  

   不论如何,他不能将这件事置之不理。对那个人类女孩的安全亦或着对族群的安定,考虑哪一点都需要处理眼前的情况。悠尔塔强迫着自己迈出双足,朝女孩消失的门口方向奔驰着。

   建筑的一楼内部是一条直行的通道,天花板上的几个灯泡亮着微弱的白芒,让视野维持在正好能够看清道路的状态。两侧的墙面上虽有门框残留的痕迹,但框内皆被水泥封死,无法出入。

   这样倒是省去了悠尔塔探索的时间,毕竟,只剩下通道末端虚掩的一扇木门可以通过。

  

   门扉在被狼爪推开的瞬间发出剧烈的悲鸣,显然它已经超出了工作寿命,或许也有悠尔塔使上太大蛮劲的缘故。门后的空间对狼人的身材而言有些狭隘,不过也没有到无法移动的地步。借助角落的一盏座灯,悠尔塔开始观察起来房间内部的布置。

   比起外部冰冷而无生机的灰色混凝土,房间的墙面与地板都装饰着雏菊花纹的壁纸与图案繁美的针绣挂毯,支撑着生活气息。从半透明的红白格窗帘向外看去,能够看见已经完全暗下的天色。除此之外,还有一些悠尔塔说不上来名字的设备:看起来相当沉重的正方体外,其中似乎透明的一面内有着雪花与灰尘闪烁的画面,呼吸着尘埃;角落四通八达的管道布满锈迹,它们联通并和之处散发出人工的暖意,那并非是来源于白狼熟知的篝火。

  

   他朝两侧看去,还有另外几扇门连接着其他的房间,女孩可能通过其中的任何一扇门逃走,也可能情急之下从窗户翻出。正当悠尔塔感到苦闷时,他的目标已经从他视线之外的一处悄声走来,手里似乎捏着什么。

  

   “你怎么还跑进别人家里来了啊。是要找什么东西吗?”

   女孩的眼睛是暗沉的棕色,带着年轻人才会有的水露光泽,与房中逐渐迟暮沉寂的一切不同,是一种格格不入的纯洁象征。悠尔塔做好了心理准备,但并没有预料到女孩会主动重新出现在自己眼前,语气中也多少添上几分错愕:“你说这是你的家......看起来也确实像是有人居住的模样。你是一直生活在这里吗?”

   “当然。还有,这个给你。”

   女孩走过来时只到他的腰际,而后将手中握紧的东西塞在悠尔塔的狼爪中。悠尔塔低下头,发现是一块被装在塑料膜包装里的点心,覆盖的灰尘几乎让他难以分辨出里面的内容物与印刷的文字,他看不懂那些符号的含义。女孩接着说,“吃掉这个的话就不会饿了。我们这里没有给狗吃的骨头,希望你喜欢蜂蜜蛋糕。”

  

   “......不,我不是那种动物。你的家人呢,你应该不是一个人住在这里吧。”

   “嗯哼,他们现在不在这里。这栋房子现在是我的。”

  

   悠尔塔又开始感到有些头疼,他并不擅长应付人类,尤其是女孩这种类型。况且他的确有些饥饿了,尽管身体机能已经脱离了有限生命的桎梏,他依旧厌恶空腹的感觉。白狼将包装撕开,把糕点递入口中咀嚼。蜂蜜的甜味齁到生腻的程度,鼻腔也顿时充斥着小麦的气味。糕点已经变得有些粘稠的质感,舌头一抿,立即散开成粥状,附着在牙齿上。他想方设法,终于顶住恶心将其咽下。这实在无法让悠尔塔给予合格的评价。

  

   在此期间,女孩没有移开半步,期待着悠尔塔的反应。“怎么样?这是我最喜欢的零食了,吃一块就能饱了,而且还很甜!”

   “嗯......确实很甜。”

  

   白狼用右爪捂住吻部,胃中掀起一阵翻腾的海浪,他开始怀疑女孩有没有在黑色的夹心里下毒。拜其所赐,他的确不再有半分食欲,于是尝试将话题拐回正轨。“总之,多谢你给的食物了。能不能说说你在这里的生活?我对这里很好奇。”

  

   “这里已经很久没有别人来了,而且我不知道你能不能算是\\u0027人\\u0027。不过,我还是很高兴能有客人过来。”女孩展露出兴奋的笑容,反而让悠尔塔难以适从。“比起聊天,我更想带你去我最喜欢的地方看看。对了,我叫叶卡捷琳娜。之后的路要跟紧我,不然会很容易在这里走丢的。”

   女孩转身走入了来时的门,不远处有座螺旋向上的楼梯,她的鞋跟每踏上更高的一阶都会让其发出吱呀作响的呻吟,木屑与灰尘飘落在地板的夹缝中。

   与其自行摸索,冒着迷失的风险,倒不如先暂且听从女孩的建议。如此想着的同时,悠尔塔也将足爪踏上了摇晃的楼梯。

  

   沿途向上的过程中,阶梯不断蔓延出通向其他房间的通道,叶卡捷琳娜仍然走着,仿佛目的地是在楼层的最高处。悠尔塔瞥过几处被灯光笼罩的室内,看见许多陌生而温馨的诡怪事物。散落弃置的酒瓶与针头;拼成房屋形状的积木;或是堆叠的录像带......这一切对悠尔塔像是冬夜时分营帐中心的篝火,令人沉闷,难以呼吸,但却有种让头脑昏沉的温暖。

  

   “那个东西是什么?”

   “哦!那个是火箭的模型,我很喜欢那个。真货可要比那个大几百倍呢。”

   叶卡捷琳娜雀跃地回答悠尔塔的问题,视线也同样转向了房间中子弹形状的模型构造。“只要搭乘火箭,就能用一两天时间飞到月亮上面,很神奇吧!”

   “月亮吗,原来还可以去那种地方......这个是?”

  

   狼人停下了脚步,在一幅画作前驻足,上面涂绘的景色......是被皑皑白雪笼罩的世界,没有草原,也没有月亮,唯有无止境的寒风。悠尔塔自以为挣脱出去的那段记忆,茫然与恐惧的感情正从沼泽中复苏,缠绕住他的足踝。

   “那个是......当时有人画的风景。那个时候,大家都以为风雪会很快过去,于是有人把它画了下来,当作一种纪念。当时,那场雪还把我们的供暖破坏了一部分。”

   “那,之后呢?”

  

   发问过后,悠尔塔才发觉自己的问题有些愚蠢。若是风雪没有停止,就算是身为魔兽的狼人也只能举步维艰,更别提身体素质比他们孱弱许多的人类。然而这次他并没有等到女孩的回答,她一言不发地继续向上迈步。

  

   ......我说错了什么吗?

  

   “......我们到了!就是这里!”

   “啊,别跑那么快!等我一下!”

  

   悠尔塔刚追上女孩加快的脚步,正好踏上了阶梯的顶层,从遮蔽的门中走出。而后,他看见了璀璨的银河。无数辉光在堇紫色的宇宙中闪烁,满月如轮,向身外的世界增添几分清幽。他并非没目睹过星月的美丽,只是第一次在如此高的地方瞻仰它,而这足以震撼狼人的心灵。

  

   “这个地方很美吧?我以前一直都会来这里,去盯着星星与月亮的变化。”

   女孩走到生锈的栅栏边,回首看向悠尔塔。狼人随之走到她背后一些距离,金眸中倒映着夜幕。

  

   “我还从来没在高处看过星空……它们以前也是这样的吗?”

   “别傻了,星星当然是一直在那里的,它们不会有任何变化。变化的东西,只是负责记住它们的人而已。”

  

   叶卡捷琳娜攥住自己的裙角,仰慕着看着其中一粒星尘,蝴蝶结的缎带在夜风中摇荡。

   “以前,我的愿望是去每一颗星星上看看,感受它们的光芒与温度。每个人就像是星星,在夜空中相互联系来得到慰籍。”

   她的话语停顿了下,又贴近了些白狼。“悠尔塔,你害怕孤独吗?”

  

   “孤独……我不知道。很久以前我一直是一个人活着,孤独对我来说是无所谓的东西。但现在,我有很多个想要陪伴的人。”

   狼人的脑海中闪过几个面庞,他如实回答,并不觉得女孩抛出的问题有什么不对劲。“我以前差点死过一次,但有人把我拉了回来。从那个时候开始,我就已经无法再一个人活下去了。”

  

   “我们都是这样。看看身后那个模型吧,悠尔塔。”

   女孩指向角落的一个模型——或许它并不能被称之为模型,而是一件雕塑。钢铁呈斜悬的螺旋周转,玻璃则架构在钢条之间。整体像是动物的角,细看又会被无数线条交织的图纹迷惑。像是某个时代被遗留的造物,斜塔静谧地折射着月光,一言不发。

  

   “那是一座纪念碑,纪念一个逝去时代的所有人。”女孩解释道。“人们想要自己被记住,想要永远活在别人的心中,所以他们建造了这个模型。可惜,他们来不及去建造一座真正的塔了。”

   “……你真的很喜欢说一些我听不懂的东西。被记住真的是那么重要的事情吗?”

   “是的。被遗忘……那种感觉,是最刻骨铭心的孤独。我在这里停留很久很久了。”

  

   悠尔塔有些力不从心,他不知道女孩想要传达的话题,表情也是平静到没有一丝波澜。

   他只是有一种朦胧的猜想,女孩像是背离了他的世界,也背离了他认知中“人类”的世界,被死寂的阴云侵蚀。

  

   “别那么说……等明天一早,我就带你走吧。在那里还有很多你的同类,没有人会忘记你的。”

   尽管如此,悠尔塔还是对女孩伸出了支援的手爪。“至于你的家人,我会想办法找到他们,也送过去那边。一切都还会有新的开始。”

  

   “……嗯,谢谢你,悠尔塔。”

   女孩的声音有些哽咽,似乎是带着哭腔。一种怪异的倦意让悠尔塔的视野有些模糊。

   “我一直很想有个朋友。就算大家的心也跟着碎裂成了十五份,能够认识你……能够知晓我们之后仍有生命存留,那感觉真的很好。”

  

   “所以,不要忘了我。好吗?”

   ——————————

   当悠尔塔睁开眼睛时,天空中的星辰早已隐蔽了身形,躲藏在拂晓时分的云层中。身体的毛发感受到些微凉意,雨滴沾湿了他的衣物与绒毛。他从草地上爬起身,望向后方。

  

   几根锈迹斑斑的钢铁嵌入泥土当中,在雨中孤独地消蚀。没有高楼、没有管道;没有灯光,也没有少女。一切不过是缅怀的幻梦。

   有什么贴附在他的手臂,于是他顺势将其捡起。在泥泞地中,一个蝴蝶结被淤泥完全污染,但仍然能看见内里的深红色。在许多年前,它的主人遭受了寒冷与饥饿,温存的世界被覆灭,迎来了冻结。如今万物消融,然而逝去的生命终不复返,唯有铭记于心。

  

   只要被铭记,生命便不会死去,只是迎来沉睡。

   “……我答应你,我会记住你的,叶卡捷琳娜。还有你的同胞,你糟糕的糕点……以及你的世界。”

  

   新生的生命如此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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