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愚者(6) 首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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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在堡垒中阴暗的走廊里行走着。四周布满苔藓的石墙上,从狭小的裂缝中钻入的光线是唯一的光源。但是在这条走廊的尽头,通向上一层的石制台阶上,暖白色的光束投射下来,照亮了在整个空间漂浮着的尘埃。这座堡垒看起来荒废已久:地面石砖的缝隙已经被杂草肆意占据,墙上挂着的火把早已是熄灭的朽木。但是我很清楚在这里我并不是独自一人;我很清楚只要继续前进,就会遇到堡垒的主人。我想要留在原地,但是脚步却不受自己的控制;我朝着走廊尽头的台阶走去。

  

   那天丢了校服外套之后,我第二天早上就去了失物招领处,把那个杂物间般的房间里布满灰尘的纸箱翻了个遍,结果却一无所获。高中的校服虽说样式普通、材质粗陋,但唯有价格不落人后;想到好不容易攒下的钱又要用来买新校服,我不由得感到一阵郁闷。

   但对我来说更困扰的是昨天中午在阅览室目睹的景象:我想要集中精力听课,那一幕却反反复复地在面前出现;毕竟那可是一直幻想着的场景突然成真,虚构作品所带来的感觉完全不能和那种刺激相提并论。当时那个高一女生应该是没有什么大碍,毕竟今天校园的气氛一如往常,昨天我离开时她看起来也基本脱离了危险。说起来,她的那种症状是我见所未见的;当时并没有在吃东西,所以排除了是被噎到的话,应该只可能是某种疾病吧……等等,昨天我可是和她近距离接触了啊,该不会传染吧?不过,既然能来学校,看后来赶来的她的老师和同学的样子她们应该也是知情的,那应该就没什么问题吧……

   我就这么胡思乱想着度过了整个上午的时间。中午连饭都没心情吃,随便吃了个面包就在桌上趴下了。为了不再让相同的场景勾起回忆,阅览室我暂时是不敢去了,这段时间就体会一下当午睡党的感觉吧。话虽如此,我根本就睡不着,只能睁着眼睛趴在桌上,看着从食堂回来的同学们逐个落座。坐在前排的叶同学看到我中午破天荒地留在教室里,有些惊异地朝这边看了几眼,就好像无法相信眼前的情景是现实一样。我暗暗下定决心,在彻底忘掉那时的情景之前,绝不再去阅览室。

   但是不能时时自我增强的决心,在时间面前是不堪一击的。我的决心只维持到一星期后的一天,那天叶同学不知道为什么没来学校,发消息问她也只是说“家里有事”。放学之后,我本来应该久违地独自回家的,但是却鬼使神差地走向了图书阅览室。虽然明知道不该去,但是在这种情况下,人是最擅长找理由说服自己的。“好不容易有时间,就去找找想看的书吧……”我在如此劝慰着自己的同时,轻轻推开了阅览室的门。

   然后我看到她坐在和那天相同的位置上,从手里的书上移开视线,用平静、甚至可以说冷漠的眼神看向这边,双耳下的耳钉在绯红色的暮光中仍固执地映照出冰冷的银色闪光。虽然遇到了完全出乎意料的情况,但现在总不能转身就走吧;我在她的不带感情的注视下,心虚地在书架上随手拿了本书,准备找个离她远点的位置坐下。然而,在经过她旁边的时候,我才发现她面前的桌上放着一个纸袋,里面装着一套叠放整齐的校服。那是我那天忘了拿的校服。她注意到我的视线,毫不掩饰地叹了口气,把那个纸袋递了过来。

   “已经洗过了。你这几天一直没来,我也找不到你。”

   接过纸袋时,我内心深感幸运,同时略带歉意地解释着我并不是每天都来,但是被她用平淡的语调打断了。

   “没关系,反正我是每天都来的,没有专门等你。”

   听到这里我总算松了口气,正要再开口,却听到她冷冷地补充道:“但是连一个习惯都维持不下去,还真是不怎么样啊。”

   直到这时我才在惊讶中抬起头,从进屋之后第一次看向了她的脸,那张自从几天前的那个中午之后,就开始在我的幻想和梦境中出现的面孔。我看到她脸颊消瘦,神情冷漠,面色苍白,眼神悲伤。那一刻我意识到她出于某种原因,有意拒绝着他人的接近;她在自己周围构筑了防备森严的堡垒,构筑了保护自己的坚固外壳。

   “内在柔软的生物都有最坚硬的壳。”一个忧伤的中东诗人曾这么说过。

   所以我本来应该在拿到校服之后,就那样离开的,因为我并没有为她的话感到生气:她说得没错,我确实总是随心所欲地行事,连决定下来的事都无法做到;再说我本来就几乎从来不会因为别人的话语感到生气。本来,应该就这么离开,重新回到和她再无交集的生活道路上的。

   但是,那天中午看到的、那天中午感受到的,她即便在痛苦的挣扎中依然展现出的生命的活力,我还想再一次见到啊。

   “真是的……习惯这种东西,只有不知道自己想干什么,连自己的意志都没有的家伙才会需要吧。”说完这句带有挑战意味的话,我站在原地等待着她的反应。她从书本上抬起眼睛看了我一眼,轻轻叹了口气,放下了书。

   接下来的半个小时里,我们各自搜寻着记忆最偏远的角落,把论点像武器一样掷向对方,全然不顾争论的重点早已离题千里;到最后连杜撰的故事和偷换概念的诡辩术也纷纷上阵,直到我们都口干舌燥、精疲力竭,再也说不出话来。至于“习惯对于人是否必要”这个问题到最后也没能辩出结果,但那天我终于明白了辩论的目的本身就不是追求胜负,而是其中的竞技性:而一切竞技性的活动,都能让人感受到生命的活力;都能让人感受到生命本身。

   我瘫坐在她对面的椅子上,看着她像雕像一样苍白冷峻的脸颊,由于竭力的思索和争辩的激动而染上了夕阳的绯红色;看着她细长笔直的眉毛出于没能驳倒我的恼怒和不甘紧锁着;看着她刚才还毫无感情的黯淡双眼,反射出行将消失的黄昏的光芒。我忍不住笑了。

   她诧异地看着我。我试着憋住笑,可是反而起了反效果。我笑得前仰后合。于是她也加入进来。我们笑声的和声最终引来了老师,被勒令立即回家。于是在走向校门口的路上,我们一人一句,如同例行公事般地交换着个人信息;到了门口,我要坐公交而她要往另一个方向走去坐地铁,刚刚分开走了几步我就又被她叫住了。

   “那天的事……”

   我差不多明白她想说什么了。看着她有些难堪地停顿的样子,正打算说“不用在意”的时候,被她一抬手制止了。干瘦的手背上看得到青色的血管,细长的手指微微颤抖着,但是手势中却有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严。看来是一定要亲口说出来才行啊。

   “……谢谢。”她说。

   于是在一千一百七十六天前的那个傍晚,我正式认识了枫。刚刚才对“习惯”这种事物大加贬低的我,自此有了每天中午去阅览室的雷打不动的习惯。一开始是吃了饭再去,后来我发现枫中午从不吃饭,为了能多省出一点时间我索性也改吃面包;在没有其他人的时候,我们会随便找个话题讨论,然后总是对对方提出的任何观点唱反调,那些平和、小声却充满尖刻嘲讽的争论就此开始。我看着每次枫由一开始的一如既往的冷漠,逐渐变得激动甚至恼怒,生命的颜色逐渐回到她脸上;同时想着我们现在究竟算是在做什么。最后我得出结论:这种作为固定活动的辩论大概和下棋、打篮球之类的竞技活动一般无二,虽然在过程中我们互相表现出明显的敌意,但是在结束之后关系反而得以拉近。

   每天放学之后我依然和叶同学一起回家。但我自己并没有察觉到自己的思路变得更灵活了,讲述的故事也染上了欢快的基调;正如我没有察觉到自己正在驶向危险的方向,湿润的和风中已经包含着风暴的前兆:像我这样愚蠢又不愿循规蹈矩的人,并不适合在变幻莫测的人生之海中航行。

  

   我在堡垒阴暗的走廊中行走着。面前是通往上一层的石制阶梯,阶梯的尽头是一扇上了好几道锁的木质大门,但是我每踏上一级台阶,就有一道锁自己弹开;我走到门前时,所有的锁都已经开启,一线微光从门缝中透出。看起来很沉重的大门实际上却很轻。我推开门。

   我看到在灰色的天空下,她站在垛墙后,遥望着堡垒外荒凉的平原。在沉闷潮湿的风的吹动下,双耳下的雏菊挂饰轻轻摇摆着。她上身在粗布长袖外面套着一件棕色皮甲,袖子随意地挽到肘部;下身卡其色的紧身裤塞进棕色的过膝长靴,腰间系着的黑色布腰带随风飘动着。大概是察觉到了我的存在,她稍微偏了一下头看了这边一眼,然后又回过头去。是她让我进入了这座曾对所有人封闭的堡垒,为我打开了锁、开启了大门——出于对我的信任;出于对卑鄙的我的、错误的信任。

   我站在她身后两步远的位置,看着她消瘦苍白、却带着某种不可侵犯的威严的脸;在阴云密布的天空下,金色的雏菊挂饰只能散发出金属的黯淡光泽。我想要后退,想要逃离这个世界,但却发现自己向她的后颈伸出了双手;将她猛地拉到胸前,用手臂勒住了她的喉咙。她惊讶的叫声被瞬间阻断,双手抓住了我的手臂。我等待着来自她的激烈反抗,等待着她把我的手臂抓得皮开肉绽,等待着她在我的脸上抓出血痕,等待着她踩我的脚、踢我的小腿,用一切手段对抗我这个伪装者和背叛者;但这些都没有发生。她只是紧紧握着我的手臂,几乎感觉不到反抗的力道;紧贴着我的身体微微颤抖着,出于痛苦而来回扭动。从口中发出的声音,比起被阻断的哀鸣更像是哀怜的呜咽;本来只有齐肩长度的头发扎成的短辫已经散开,随着她的颤抖和扭动在空中轻轻甩动着。

   随着她略显矜持克制的挣扎,她身体的触感顺着我的胸口传遍全身。和一千一百六十一天以来的每一次一样,一股兴奋感从我心头升腾而起;但同时,一如既往、每一次都随之出现的悲哀和苦痛也满溢而出,与兴奋感融合在一起,成为了粘稠苦涩、却散发着诱人气味的毒酒。对别人来说,对看到喜欢的人快乐时才会感到兴奋的人来说,性的兴奋感应该是和幸福、喜悦这些感情联系在一起的吧;为什么在我这里,它却只能和悲伤痛苦相伴而行啊?

   但我没有其他可以提问的人。我只能向自己发问。她的挣扎渐渐减缓了,身体有一下没一下地抽动着,双手轻轻垂下耷拉在体侧,双脚已经完全软了下来,只有脚尖还在地上拖着。又这么维持了一会之后,我轻轻把她面朝下放倒在垛墙的间隙里,她双膝跪地,侧着头趴倒在石砖上。眼睛微微睁开,露出布满血丝的眼白,舌头伸在齿间;由于血流不畅而在脸颊染上的绯红色正在褪去,很快她的脸又会再次变得冰冷苍白。

   我背靠着墙垛,缓缓坐下。

  

   那是一千一百六十四天前的中午。下午的课已经快要上课了,阅览室只剩下我和枫两个人,仍处在辩论后的紧张氛围中。我们在那之前就关于安乐死的问题展开了争论,她认为生命的价值只取决于人的主观判断,所以人应该有决定何处是自己终点的权利;至于我,坚持生命本身的自然价值存在于生物的本能中,这种本能使人类克服无数痛苦生存了下来,所以对于任何还有上升空间、还有希望的个体来说,求死的倾向都应该被摒弃。

   结果是我完败了。前几天推荐给她的书里的话居然被引用来反驳我,我一边在心里痛骂着当时的自己一边生着闷气。她坐在对面,带着胜利者的微笑收拾着东西,我也把一眼都没看的教材合起来,准备吞下失利的不甘,回教室去上下午的课。然后我听到了她的咳嗽声。

   我猛地抬头看向她,她也略带恐慌地看向我这边;然后是一阵更剧烈的咳嗽。我们从来没有谈论过那天中午的事,对她的身体情况,对她那天突如其来的症状,我也从来没有问过;但看起来显然又是相同的症状即将发作。她好像是想对我做什么手势,但是双手好像失去控制般不断颤抖着;我有些惊慌地站起身,准备去叫人来。但就在我要跑向门口时,衣服的下摆却被她拉住了。

   “没关系的……不用叫人。”我回过头,看着她因为剧烈的咳嗽变红的脸颊,微弱的声音颤抖着,但是满溢着泪水的眼睛却射出兼具坚定和恳求的目光。然后又是一阵更激烈的咳嗽声。这不管怎么看也不像不用叫人的样子吧。我还在犹豫时,她更用力地拉着我。“坐下。”她用几乎听不见的嘶哑的声音这么命令道。

   但是我听从了她。在按照常识判断绝对该去叫人的情况下,我听从了她的话,拉开她身边的椅子坐了下来。尽管如此,我完全不知所措,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她的咳嗽变成喘息,进而变成窒息般的干呕,却对此无能为力。她一只手按着喉咙,另一只手撑在桌子上,整条手臂都不断地抖动着。此时她已经无法再说话,也顾不上看我,只是独自面对着痛苦。到头来所有人都只能独自面对痛苦;旁人能做的事情是如此之少。我能想到的事情大概只有一件。

   虽然双手因为惊慌失措颤抖不已,虽然手心由于紧张已经满是汗液,我还是伸出手,握住了她放在桌上的手。就好像早就等待着一样,那只冰冷而细瘦的手立刻用超出预料的力量紧紧捏住了我的手。然后她用力一拉,整个人倒在了我身上,差点把我连人带椅子一起撞倒。

   她在我怀里颤抖着、痛苦地扭动着的同时,我看着从她嘴角溢出的白色泡沫沾在我的衣服上,看着她细长的眉毛紧锁着,眼神逐渐失去焦点;一股兴奋感从我的心头升起,但是同时痛苦和怜悯也一并涌出。我努力想让自己平静下来,但直到她慢慢平复,呼吸变得平缓,像睡着了一样安静下来之后,才终于再次能够正常思考。

   在等待她醒来的那段时间里,我回忆着从那天中午到现在的每一天,试图认清我那些总是以各种面目伪装自己的真实想法。我是喜欢她吗?如果“喜欢”意味着某人能令自己感到兴奋,意味着想要分享她的快乐和痛苦,意味着每天都想要见到她的话,我想答案应该是肯定的。但是使我感到兴奋的,是她痛苦的样子;让我忍不住不断回忆的,是那天她一定不愿意让别人看到的尴尬的场景;而她的挣扎,在使我感到心痛的同时也唤起了我的欲望。如果我告诉她这是“喜欢”,她会相信吗?这样的爱能被她接受吗?能被任何人接受吗?我不断地向自己发问。但是我不知道答案。

   大概半小时之后她才醒过来。我们自然而然地分开,沉默地肩并肩坐着。下午第一节课已经快下了,这还是上高三以来第一次翘课啊。然后,像在自言自语一样,她将我一直在揣测的事情告诉了我。她在初中曾因为生病的原因停学两年。她说那是一种罕见的神经系统疾病,发作时会导致喉部痉挛、呼吸困难,产生运动和感官障碍。而且就像其他的很多神经系统疾病一样,没有治疗的方法;人类对于这种全身上下最复杂的事物毕竟所知甚少。

   “不过最近好像越来越严重了,医生说按这个发展速度,一两年之内就会导致瘫痪。”她平静地说着,然后看着我的脸,突然笑了。

   但是我笑不出来。虽然我完全不懂医学,但是“瘫痪”是什么意思我还是清楚的。她的语气虽然平淡却带着斩钉截铁的确信,所以“医生的判断也可能出错嘛”这种虚伪又苍白无力的安慰我怎么也说不出口。我只能沉默地低头坐着。可恶,这算什么啊。“就是因为这样我之前才不想告诉你。”她还在边笑边说,“后天就是我的生日了,你还是赶紧想想送什么礼物吧。”

   我抬起头看着她。她一边收拾东西一边微笑着。她说现在赶紧回教室还赶得上第二节课。她转身走向门口。我拉住她的手。我说:

   “没关系……今天就不上课了。”

   她回过头,我看到她的脸上已经有两道泪痕。于是在那个昏暗的图书阅览室里,她在我面前哭泣着。而我尽全力绷紧着脸,因为成年男人可是不能在清醒的时候哭的。

  

   我背靠着墙垛坐着。她的尸体静静地趴在旁边,双膝跪在地上,双脚呈向内的八字。从嘴角流出的唾液在石砖的凹陷处汇聚成了一个小水潭,一股深色的尿迹顺着紧身裤流下,一直延伸进过膝长靴的靴筒。她出于信任让我进入了这座堡垒。但那是错误的信任。我并不是她想象的那种人。但即便她意识到了这一点,却仍然没有在反抗中全力与我对抗。就好像对于我的失望和震惊已经把她打垮了,使得她选择了放弃。

   我看着自己的手臂,其上连一道抓痕都没有。只有手腕上有一道小小的划痕,是她左耳下的挂饰留下的。那个金属制的雏菊挂饰有着锐利的花瓣边缘,我对此是再清楚不过了。

   堡垒在轻轻摇晃着。但我并不觉得惊奇。然后,在巨大的响声的震动中,整个堡垒开始轰然倒塌下去。我依然坐在原地,直到一阵失重感袭来。于是我从梦中醒转。

   我从课桌上爬起来,看到叶同学也趴在旁边的桌子上睡着了,枕着用我的外套做成的枕头,而窗外已经是黄昏的光线。我下面的分身耸立着,但是眼角却有一滴泪水。我站起身来看了看叶同学,她脸颊发红,嘴角微微翘着,大概是在做什么好梦吧。如果可以的话,真希望我的兴奋感也能伴随着笑容啊。

   看着她不像是要醒的样子,我决定先去上个厕所。教学楼里已经是一片寂静,估计校门也快要关了。回来之后就叫醒叶同学吧。这么想着,我走向了昏暗的教学楼走廊。

  

   于是一千一百六十四天前的下午,我和枫翘掉了所有的课。我们在那个昏暗的图书室里第一次接吻。虽然这对别人来说可能有很重大的意义,但我从其中感觉不到丝毫兴奋,仅仅是例行公事般的感觉;尽管如此,看到枫还挂着泪痕的脸颊变得绯红,并终于破涕而笑,我真切地感到欣喜。心里想着虽然接吻这种事对于我这样扭曲的人来说,是毫无吸引力的行为,但是只要她愿意,就这么一直做下去也没关系。

   我们通过一个我很久以前发现的、锁芯坏掉的门登上了教学楼的楼顶,坐在那里那里看着操场上的人,看着远处的厚重云层。不再争辩、不再在对方的话里挑刺,我们随意地聊着天。明明是既不能增长知识,也不能锻炼思维的毫无意义的对话,却不知为何让人不想停下。直到班主任一通电话打来质问我去哪了,我才发现连翘课的理由都没想好,只好慌乱地辩称因为突然牙疼,早退去看牙了。

   放学之后,我让枫先走了,自己不得不等所有同学都走了之后再回教室偷偷取书包。我在走廊里百无聊赖地徘徊的时候,想着两天后枫的生日,同时想着她的病:但是比“一到两年之内”这件事更让我烦躁的是她在中午的争论中引用过的话:

   “如果一个人不再能骄傲地活着的话,不如就骄傲地死去吧。自主选择的死亡、适时的死亡,清朗而愉悦地执行于目击者面前,因而,一个真正的告别还是可能的,因为即将辞别的人还在那里……”

   可恶。这句话我根本就不相信。如果枫要向我告别的话,我确信我一定会拒绝。不,我绝对要让她彻底打消这种想法。必须想想明天怎么引出这个话题,然后彻底驳倒她……

   就在这时手机收到了消息。是叶同学发来的。她说我的书包被她拿走了,晚上帮忙送到我家。虽说我本来是打算偷偷去取的,但还是感觉非常感激啊。说起来,今晚必须告诉她今天的事情才行。这么想着,我发现自己正在经过劳动技术教室门口。高一的时候在这里焊电路板的回忆还真是苦不堪言啊。

   门没有锁。我打开门边的电闸,随便找了个位置坐下。把一整根焊锡融化成一个小球,用镊子把细长的金黄色铜片一个一个插在小球上。等到中间的焊锡凝固之后,我用钳子轻轻把铜片向四周外侧弯折。失败了很多次之后,终于有了满意的成品。这大概算是人生第一次主动加课了吧,不过礼物就该有礼物的样子。我这么想着,看着灯光下的两朵由金属制成的、小小的金色雏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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