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愚者(7) 首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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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们说夜莺唱着恋歌的时候,把刺扎进自己的胸膛。”

   那天晚上,在家里等着叶同学送来书包的时候,我躺在床上随手翻着书,却因为心里乱成一团而完全看不进去。我回忆着这一天的经过:初恋、初吻这种事情,一般来说带来的都是足以让人忘记忧虑和未来的喜悦;但是此刻,我看着卧室的天花板,却感觉自己正在焦虑和困惑的沼泽中不断下沉。

   枫的病情是一个方面。虽然具体情况我不了解,但是按照她的说法,那就好像沙漏中无法阻挡地流下的时间之沙;在终点等待着的是命运黑暗的必然性。面对这种无能为力之事,我不知道该怎么思索、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但越是逃避它就越是紧追不舍,始终跟在身后,把它的阴影投在我面前。在此之前我所知道的神经系统疾病只有癫痫一种,而即便是这种早已被发现、患者数量相当之大而且不怎么随着时间恶化的疾病都还没有找到治愈的方法,面对枫的那种神秘又罕见的、连名字都叫不上来的病,要让我像热血漫画的主角一样保持乐观,怎么可能做得到啊。

   除此之外,还有另一个问题。直到我冷静下来之后,才发现的问题。恋爱中的人,在一开始常常忘记考虑自己究竟为什么被爱着;直到自己一个人待着的时候,类似的想法才开始涌上心头。枫为什么会接受我?是因为我在她发病的时候不像其他人那样出于恐惧而避开吗?是因为我在感受到了她冷漠的抗拒之后,仍在试着接近她吗?还是因为即便看到了无望的未来,仍然想要和她待在一起?

   不管是哪一种可能都令我感到恐惧。因为那意味着她错误地信任了我:我对她发病的症状不感到恐惧,并非出于高尚,而是由于我扭曲的欲望;而不顾一切地接近着她,也并非仅仅出于对她的、对至少是正常状态下的她的喜爱,同时还受着一种她不会理解的兴奋感驱使。如果她知道了我的真心,知道真实的我和她想象中的我是如此大相径庭,那对她来说无异于幻想破灭。至于幻想破灭所能带来的伤害,看看堂吉诃德的结局就会知道了吧:这个尽管年事已高,仍无数次在与现实的斗争中遍体鳞伤的游侠骑士,在幻灭之后立刻就垮了下来,郁郁而终。

   更何况枫所面对的本就是充满压抑绝望的世界吧。如果说和我在一起能够让她暂时忘记这种绝望的话,她一旦知道了真相,对我彻底失望之后,考虑到之前她说过的话,我不敢去想象可能会发生什么。那么要一直对她隐瞒吗?但是作为恋人,又是否应该隐瞒如此重要的事情呢?再说随着距离越来越近,早晚会瞒不住的吧。或早或晚,我都必须向她陈述自己的真心。但那又究竟是什么时候?

   我完全得不出答案。正当我在烦恼中越陷越深的时候,听到了门铃的声音,应该是叶同学送书包来了吧。父母出去应酬不在家,我只能从床上爬起来跑去开门。说起来还有这最后一个烦恼啊:如何告诉叶同学今天发生的事情。我并不是木讷的呆子,也不是明明知道别人的期望却故意视而不见的残酷之人;所以才不能拖延,就算会让她有一时的难过,也要让叶同学知道,也要……可恶,胃又难受起来了。

   我打开门,看到叶同学面带微笑,提着我的书包站在那里。看起来情绪很好啊……我一边想着要怎么开口,一边请她进来。但直到感谢的话翻来覆去说了好几遍,尴尬的沉默无可奈何地降临,我还是不知道该怎么说。最后还是叶同学率先打破沉默。她把自己背着的书包在餐桌旁放下,开始从里面掏出书本来。

   “我家最近事情有点多,今天就在你这里写作业吧。”

   等等,有点奇怪啊。虽然说不上来是哪里奇怪,但总感觉叶同学有点不对劲。尽管有些疑惑,这样倒是给了我更多时间让我把该说的事情说出来,所以我也在餐桌旁坐下,取出作业。

   但我自然是没心思写作业。该怎么自然地引出这个话题呢……先从聊学校的事开始,进而聊到别人的八卦新闻怎么样?正当我决定选择这个方案的时候,叶同学却先开始说话了。

   她笑着说:“好久没在一起学习了啊。”

   她笑着说:“最近有几天因为家里的事没能来学校,感觉都快跟不上了。”

   她笑着说:“怎么光我一个人说话啊,你不会连听都没听吧?”

   但我在听。我一边听着,一边看着她侧面的脸颊。在她下巴的右侧下方,是一大块紫黑色的淤青。她注意到了我的视线,但还在笑着对我说话。但我已经没在听了。我看着泪水在她带着虚假笑意的双眼中出现,压抑着的痛苦令微笑的嘴角颤动不已。“啊啊……这个只是不小心磕了一下。”她这么说着,全然不顾眼泪已经肆意流下。

   “我有件事要跟你说。”于是我就这么直接说出来了。因为如果再不说的话,我就没法再假装相信她的话,就会控制不住自己地问她实情,就会给她造成更多最后会伤害她的期望。但我已经决定不再这么做了。

   所以我假装相信了她那显然是谎言的说辞;假装没注意到她最近有好几天没来上学,这对于高三学生来说可绝不是常事;假装下巴本来就是容易磕到的部位,有一块淤青也是司空见惯。我就这样告诉了她今天发生的一切。

   就好像已经明白了一样,叶同学平静地听着,但是当听到枫的名字的瞬间,她却显得大为震惊,向我再三确认。于是我这才惊奇地发现叶同学和枫曾经是初中同学。枫说过她因为身体原因停学过两年,那么按照年龄确实应该和我们是同一年级。她们的初中没有高中部,是一所以中考应试闻名的学校;我们现在所在的高中在市里排名还是相当靠前的,所以除了从几所较高水平的初中考进来的学生之外,剩下的多数就是得以直升的学校教师子弟了。不过现在我还来不及询问她们两个具体关系如何,也来不及为这样的巧合惊讶。

   我看着叶同学的反应。但这一次尽管双眼中仍闪烁着光芒,但她露出的是真正的、温和的微笑。“啊……原来是这样啊。”她说,“恭喜你了。”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觉得如坐针毡。我们就这么各自写着作业,直到叶同学突然说:“那么……要听听我们初中时候的事吗?”

   这时她的手机收到了消息。在看到消息的一瞬间,她的神色黯淡了下来。沉默了几秒后,她站起来说自己该回去了,家里有人来接她。我送她到门口,打开门才发现接她的人已经站在门外了:那是一个强壮的中年男人,一看就是经常锻炼的体质,身上微微散发着酒气;面部棱角分明,凌厉的眼神直盯着人看。是她的父亲吗。我想着,毕竟叶同学从来没跟我说过家里的事,一直以来也只见过她母亲而已。我甚至不敢和那个人对视,眼神躲闪着站在门里向叶同学道了别。叶同学又一次露出微笑,她的双眼在门外的黑暗中闪闪发亮:“明天有机会再跟你说吧”。那个男人看了我一眼,用左手从外面拉上了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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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爸爸是温柔的人。就连对妈妈这样软弱的、不会拒绝别人的人,他都从不得寸进尺,从不利用她过头的善良。他对我也从不发火,就算我一直缠着他也绝不敷衍;世上一切千奇百怪的事情他都知道,四十大盗和不自量力的寒鸦,月亮上的兔子和化成蝴蝶的恋人,这些都是他讲给我听的。就算他已经离开了这么久,这些故事我也还都清晰地记得。但爸爸同时也是坚强勇敢的人,他一直告诉我,女孩子可以装哭,但是除了真正信任的人之外,不能在别人面前真的哭泣;不管外表如何,所有人的内心都要坚强才行。他也是会为了保护重要的事物挺身而出的人,也正是因此他才会离开我们而去。

   妈妈是善良的人。但她的善良不是出于坚韧,而是出于软弱。她很难拒绝别人,也看不到别人外表后隐藏的恶意。那个男人刚出现的时候,我并没有对他感到抵触,妈妈这几年一个人带着我生活的艰难我也是清楚的。但为什么有些人总是带着虚伪的外表接近别人,一旦得手就原形毕露呢?为什么妈妈明明看到了那个人的真面目,还是不能彻底地切断和他的关系呢?那个在接近妈妈的时候表现得殷勤有礼,对我也作出一副生硬的亲切姿态的家伙,现在每次酗酒后都变得像一头凶暴的野兽;每次清醒下来,被妈妈拒之门外之后,又是道歉、哀求和保证不再犯:而妈妈每次都会心软,虽然明知道他已经再犯无数次了,而且会一直再犯下去。

   那个人又在砸东西了。妈妈在客厅的角落哭泣着,但我对她几乎已经不能感到同情了。我可不想像她一样。我去拽住那个人的手臂,想要阻止他,于是挨了一记勾拳。我不擅长运动,在体育课的时候也被排球打到过脸什么的,但拳头的感觉完全不一样。一开始完全没感到疼痛,只是天旋地转的感觉,连自己倒在地上都没察觉到。但清醒过来后,我反而感到一阵释然:这个叫做“家”的地方,我再也无法忍受了。

   正好今天要去他家送书包,就在那里多待一会吧。最好是能忘掉这个家里的一切,最好是能永远留在那里,不用再回来。在他家的餐桌上写作业的时候,我依然这么想着。如果告诉他发生的一切的话,他会怎么做呢?如果告诉他我不想再回家,他会像其他人那样敷衍地劝说我,还是会尽力帮忙呢?我看到他正看着我的下巴:大概那一拳是留下痕迹了吧……真是的,忘记用头发遮一下了。鼻子不争气地一阵酸楚。不行啊……明明已经决定了在这里要一直笑着的啊。

   然后他说有事要跟我说。他说明得很详细,但是从第一句话开始我就已经明白了;毕竟听了这么久,他讲故事的方式我也很清楚了。啊……原来是这样啊。我本来还疑惑为什么他最近在放学路上讲的都是有着好结局的欢乐故事呢。还好刚才想说的话没有说出来,不然也只是让他为难而已。我和枫同学也是早就认识的,这个世界还真是小啊。

   有消息来了,看来该回去了。这次我笑着向他道别,因为我早就决定了要成为像爸爸一样坚强的人。回去的路上一片漆黑,那个人一言不发地在旁边走着。我想起那时还是小学生的我和爸爸妈妈也在周末的晚上,在这样的夜路上行走着。那几个醉醺醺的人从暗处钻出来的时候,我们三个正在谈论着刚看完的电影。

   但过去的事已经无所谓了,再多想也没有意义。那个人一把将我推进我的房间,在我身后狠狠摔上了门。我趴在床上,把脸埋进枕头里,感觉下巴开始疼起来了。外面又传来一阵吵闹和怒吼的声音。枕头已经被眼泪打湿了。爸爸就算是一个人的时候,也不会哭的吧。对不起,您的女儿是这样脆弱又无力的人。但我实在忍不住了。如果您看到了,也请原谅我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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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躺在床上,想着刚才的事,想着今天白天的事,想着未来。但是从一团乱麻里完全理不出结果来。枫的病在倒计时。她的精神状态让我担心。我还向她隐瞒着喜欢她的原因。叶同学的家里肯定有什么问题。可恶。我到底应该怎么办啊。就这么毫无进展地思索着,我很快就怀着满心疑虑睡着了。

   我看到四周的是杂草丛生的荒地。面前是一座巨大的木质平台,向左侧延伸出的宽度大概有近百米,上面每隔几米就竖立着一个绞刑架。每一个绞刑架下站着的人都是已经套上绞索的枫,除此之外别无他人。在她们背后的青色天空中是灼热的太阳,几乎让我睁不开眼。我看到最右边的枫正看着我,嘴唇微微动着,好像正在说着什么,但却听不到任何声音。然后她脚下的木板闸门突然开启,她猛地被吊在了半空中,身体开始无规律地轻轻舞动。接下来是在她左边的枫,在几秒之后也随之被吊起。从右到左,闸门正在一个一个开启着。但是我站在原地,被眼前的景象完全吸引住了;而面前的枫仍在尽力看向我,尽管身体在微微颤动,眼中带有却是恳求和信任的意味。于是我明白了。我全力向左边跑去,向着处刑台位于远端的尽头冲刺。身旁是一个又一个闸门开启的声音,但是我渐渐赶上了它的速度。跑到尽头的时候,我已经上气不接下气了,只想马上弯下腰休息,但强迫着自己看向面前的枫同学。她在对我说着什么,但是没有声音。于是我走近几步,看着她的口型。她神色平静的说着无声的话语,而远处闸门开启的声音已经越来越近。我全神贯注地看着,然后我明白了她要说的话。等等。为什么。为什么要这么说。我……然后我看到她在对着我微笑。一滴泪水从她的眼角滑落,但那是平静而满足的微笑。然后传来了她脚下的闸门开启的声音。我惊醒了。

   醒来之后我发现自己穿着衣服,满身冷汗地躺在床上,大灯开着,时间已经是十一点半了。感觉刚才好像做了什么梦,但梦境的内容却不记得了。作业都没怎么动,只是在叶同学还在的时候写了几笔。今晚就这样吧,干脆明早到了学校再补吧。这么想着,我又随手拿起扣着的书,这才发现今天一整晚连一页都没看完啊。于是我从之前看到的地方继续。

   “他们说夜莺唱着恋歌的时候,把刺扎进自己的胸膛。

   我们也都是这样的。不这样我们还能歌唱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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