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愚者(13) 首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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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坐在对面的小孩已经盯着我看了好几分钟了。他坐在母亲的身边,看起来也就三四岁的样子,还不会觉得直直地盯视别人有何不妥。一般来说,这种时候应该做鬼脸逗逗他来化解尴尬;然而据我观察,人们逗陌生人的小孩要么是为了委婉地向其父母表达友好,要么是为了向身边的人展示自己的善意,唯独那个被逗的小孩只是一个用来配合表演的工具而已。这两种目的和我都没什么关系,因为在周末清晨的地铁上,为数不多的几个乘客都昏昏沉沉地随着车厢的节奏晃动着;冬天已经快要到了,天亮得很晚,加上今天又是阴天,在摇晃着的昏暗车厢里,想要抑制睡意绝非易事。

   我扭过头移开视线,用余光瞥到他的视线仍直勾勾地对着我。直到这时我才发现他看着的是我的右耳,以及其上的那道自上而下、歪歪扭扭的疤痕。这么长时间以来,我在镜子里倒是早就看习惯了,别人看到时则往往出于礼貌移开视线,此时他受着好奇心驱使而不断逼视的目光,倒像是提醒了我这道疤痕的存在。地铁缓缓驶进了站台,我站起身等待自动门开启。我微微侧过脸,玻璃门上映照出贯穿整个右耳的缝合痕迹,但并未在我心中激起任何感觉。未来的伤痛产生恐惧,当下的伤痛制造悲哀;但过去的伤痛,除非当事人不肯放手,否则随着时间的推移,最终只不过是模糊的回忆而已。所以说,绝对不要相信有些人展示自己伤疤(不管是身体上还是心理上的)时云淡风轻的样子,他们当时肯定不是这么想的。

   至少我就不是。

  

   三年多前那天在校门口的路口挨了一顿揍后,坐在去医院的车上,随着紧张感的消退,疼痛开始随着心跳如海潮般上涨。血液从右耳流下,将校服的右肩染成暗红色;我在校门口奇迹般鼓起的勇气此时早已烟消云散,只感觉头晕目眩,四肢冰冷。缝针之前我故作镇定,但是在感到针刺入耳根的一瞬间就差点从椅子上跳起来;结果发现那只是在打麻药。医生看起来倒是见怪不怪了,想来我也不会是第一个直到缝针之前才为之前的逞英雄感到些许后悔的人。

   麻药的药效不够,仅仅能将刺痛稀释成久久不散的酸痛感。我犹豫再三,最终还是抛弃了仅剩的自尊,请求医生再给我补一针麻药。但他的回答却是简短而不容置疑的:“不行。”就这样度过了漫无尽头的一个半小时之后,我右耳裹着绷带走出病房,看到父母正等在门外。我根本没力气说话,但不得不应对他们接连不断的询问和责备。我嘴上随便应答着,看着他们焦急的神情,看到母亲的眼圏发红、双手颤抖,就好像受伤的是他们一样;看到玻璃上映出的自己面容倦怠、脸色苍白,绷带上已经渗透出了点点红斑。那一刻我突然发现一个人关心的人越多,就越容易受伤:对父母来说是这样,对我也是一样。在几个月以前那些独来独往的时光里,我只有几个不太亲近的朋友,与别人的家庭矛盾和正在倒计时的病痛相距千里之遥;而现在未来就像高悬上空的白日,让我只能低头看着脚下盲目地前行,明知自己只是在原地转圈,却又缺乏举目对日的勇气。

   终于回到家里躺在床上之后,我感到四肢无力,头脑却异常清醒。放学之后发生的一切一遍一遍地在脑海中回放:那个人愤怒的脸,首次体验到的拳头的触感,躺在地上看着路灯逐个亮起,坐在旁边的路肩上的叶同学,散发着威严光芒的中年夫妇,从我手中接过雏菊挂坠的枫。说起来明天是枫的生日啊,但我现在这样子父母肯定不会让我去学校了;干脆等父母去上班之后再去吧,也不知道她看到我满头缠着的绷带会作何感想。这么想着,我勉强从床上爬起来,想给她发个消息说一声,结果翻遍了书包和脱下来的衣服也没能找到手机。该不会是在校门口掉了吧……那可就很难找回来了。我只能满怀郁闷地再次瘫倒在床上。

   睡不着。因为没有手机,我也不知道现在是几点。疼痛依然随着每次心跳从右耳传来,感觉半边脸都在发热,但我并不是因为痛感才睡不着的。没法翻身,我只能仰面盯着天花板,从窗帘缝隙中透入的月光形成一条银色的河流横贯其间。明天。明天就要去学校把一切理清。但是到底应该怎么做,要跟叶同学说些什么,要如何和枫找到或许根本不存在的、通向未来的道路,却完全想不出来。

   就这样半睡半醒地过了半夜,睁开眼的时候,我看到医院反射着苍白灯光的墙壁,发现自己躺在一张狭窄的病床上,几小时前的那个医生正背对着我站在旁边。他面前是一个具有金属光泽的银色平台,有人正一动不动地躺在其上。她的脸被站着的医生挡住了,但我知道那是谁。我从床上坐起身环顾前后,发现这个房间长得看不到尽头,更像是一条白色的长廊,每隔几米便有一个相同的银色平台并排摆放,让人想起电梯里两面相对的镜子中无尽的空间。

   医生转身离开,走向下一个平台。枫平躺在眼前的平台上,头侧过来正对着我;但她的眼睛里没有代表着生命的闪烁光泽,而是充满了死亡的浑浊和凝滞。但我并未感到意外或者惊恐,只有无奈和无力感所造成的悲凉,以及无处发泄的怒火:就好像眼前的情况是我早就预见到的,只是一直以来都拒绝正视。如同跨步迈向深渊的愚者一样,盲目而固执地选择了通往悲剧之路,我既无力改变结局,也没有资格责怪任何人。我下了床向面前的平台走去,双脚触碰到贴着大块白色瓷砖的地面,有些意外的是并没有冰凉的感觉。她身上没有衣服,也没有任何配饰,但我对裸体并无特别的兴趣;我的视线在那些细微之处游走,每一处都标志着生命之火已在她身上燃尽,每一处都同时带给我兴奋和悲伤。下身坚硬如铁,喉头却传来一阵抽噎,不知道这种感觉有多少人体验过。

   她的眼睛依然保持着原来的颜色,只是在深黑色的眼仁中已经出现了条状的、细小的白色浑浊,其上反射的光点也不再跳动,看上去和陈旧却依然精美的玻璃工艺品已无两样。微微翘起的嘴唇像睡着时一样张开少许,但是血色和水分已经褪去,只剩下铁锈般干涸的暗红。平日扎起的短发此时披散开来,和平时一样仍是缺乏光泽、干燥的纯黑色,随着不知来自何处的微风轻轻摇动。我的视线继续下移,看到她下巴下方的颈部显眼的紫黑色痕迹:并非直线,而是“V”型,从正中间的最低点出发,于后颈处渐渐淡出。纤细而略显瘦削的手在身侧摊开,指甲微微泛紫,手指稍有弯曲,曾经手背上突出的血管已经变成了模糊的青色痕迹。

   我伸出手去,握住了她的手。不出意料的僵硬和骨感,然而从手心传来的并非冰凉的触感,而是像被阳光烤热的栏杆一样逐渐增强的炙热。即使是在这种情况下,我也是比较冰冷的一方吗。手上的触感在消失,低头看去,发现我的双手正在像冰一样融化。但即便如此我也还是没有松手,固执地坚持着通向灾难的徒劳之举,正如我一直以来的种种愚行。

   睁开眼睛时发现枕头已经被汗液浸湿。正要翻身,右耳传来一阵剧痛,我这才明白过来自己正躺在家里的床上。外面好像正在下雨,因此难以从透过窗帘的黯淡光线推测出时间,卧室外面一点声音也没有,看来父母已经去上班了。我翻身起床,感到一阵头痛,有气无力地走进客厅,发现早饭还摆在桌子上。然后我终于彻底甩开了梦境的迷雾,想起了要做的事情,抬头看表,发现时间已是下午三点。

  

   我边跑边掏出手机看时间,已经是早上七点半了,距离约定和叶同学见面的时间还有半小时。虽然一直强打精神,最后我还是在地铁上睡着了;睁开眼时发现已经坐过了三站,对面的小孩仍然目不转睛地盯着我。跑下车之后才发现原路返回的线路正值上班高峰期,根本挤不上去,只能出地铁站跑向目的地。距离并不算太远,在八点前赶到应该没问题:我一开始是这么想的。但我没能把自己作为一个懒散的大学生的体能状况估计在内。跑了没多远,我就感觉双脚发软,小腿隐约传来要抽筋的感觉,心肺已经严重超负荷运转,只能停下来休息。初高中体育课算是我一生中体能最好的时期,然而所有的锻炼成果已经在大学里抛弃得差不多了。

   就这么一路跑跑停停,虽然天气很冷而且还是阴天,到了约定好的地铁站入口我依然汗如雨下。总算是提前到了几分钟,环顾四周没看到叶同学,于是我蹲在地上一边擦汗一边大口喘着气,想要在她到之前恢复平静。然后我听到了来自身后的声音:“本来定在地铁站见面是为了让你能早点到的,为什么你会跑过来啊。”我想要站起来,结果因为太着急直接坐在了地上。叶同学从我身后绕到前面,她穿着灰色的、长及脚踝的长裙,上身是白色的上衣,棕色的短外套随意地披在外面;透过圆形的大框眼镜,她带着担忧的眼神问道:“你是不是累到了?没关系吧?”我用手撑着地站起来,就在故作轻松地假笑着说出自己不累的同时,叶同学眼里关切的神色瞬间消失,带有嘲弄色彩的笑意开始浮现其间。

   “那就好。因为今天可是有很多路要走啊。”她假装没看到我面露难色,转身向前走去。像一直以来一样,我只能跟上去。每次出来都是她选地方,行程也全都是由她决定,仔细想想还真有点不公平啊。

   我事先并不知道此次的目的地。即使是到达之后,我也是一头雾水。那是一所大学的家属区——但并不是我们的学校,而是有着悠久历史的、充满时代感的校园。那些表面饱经风霜却依然整齐的砖墙,盘根错节、看起来已经至少在此生长了数十年之久的树木,两座旧楼相对的墙壁上爬满的藤蔓植物,还有远处高达数十米、散发着凄郁气息的砖红色水塔,让从来没来过这里的我也莫名产生了一种怀念感。所有的景物和建筑看起来都像比外面的时代走得慢了二十年,就好像大概在我们这代人出生的那个时候开始止步不前,因而依然停留在当时的时光之中。

   叶同学在一栋旧楼侧面的金属楼梯上坐下,于是我也坐在她旁边,看着眼前一大片肆意生长的松树和灌木,等着她开口。就这么坐了好几分钟,我的思绪已经跑到别处时,她说:“我们家以前是住在这里的,我爸当时在学校里工作。”这样啊,所以今天是特意来怀旧的吗,不太像她的风格啊。她沉默下来,再次望着前方,看起来在犹豫要不要继续说下去。然后,就像我从早上就开始担心的一样,开始下雨了。早晨时天色就很阴,随后更是乌云密布,但我出门时出于侥幸心理没拿伞,而叶同学只斜挎着一个小包,看上去也不像是带伞了的样子。我拿起书包,准备找个地方去躲雨,却发现叶同学仍坐在原地。

   “她当时也住在这里。”她看着我说。没有任何的解释说明,但她很清楚我已经知道她说的是谁。自从一千一百六十二天之前,在学校阅览室的门前叶同学看到跪地不起、听不进任何声音的我之后,这个话题一直是我们之间的禁忌,始终被默契地避而不谈。我停下了拿东西的动作,站在原地等着她继续。但她轻巧地站起身来从我身边穿过,小跑着下了楼梯,喊着:“还不去躲雨吗?”雨点落在金属楼梯上的清脆响声开始变得密集,我捡起书包跟了上去。

   我们并排站在狭窄的屋檐之下,看着水柱从其上洒落,汇入已经在地上积起的雨水的河流。雨不像是短时间内要停的样子,没带伞出来还真是巨大失误。虽然我差不多每天都会犯几个巨大失误吧。叶同学还在低头看着雨点落下产生的密集涟漪,看起来不打算继续刚才的话题。但我的思绪已经无法集中在眼前,此时的雨已经开始和那个遥远下午的雨声融为一体:那天本来打算带伤去学校的我睡到下午三点才醒来,已经开始出现发烧症状。外面雨听起来下得很大,但我还是要去学校。因为都已经说好了啊。我正在翻箱倒柜地找雨伞时,略带迟疑的敲门声从门口传来。

   叶同学叫我的声音打断了我的回忆。我转过头,看到她正在脱鞋,一时没能反应过来。她抬头见我诧异地愣在原地,于是简短地说明道:“雨好像不会停了,所以我们继续走吧。”我的诧异自然有增无减。她并不理会,从包里掏出两个塑料的密封袋,扔给我一个,让我把手机装进去。我还在疑惑她为什么会带着这种东西的时候,她抓起长裙的下摆,将其塞到腰间,然后径直走进了雨中,每一步都从地上踢起一片水花;然后转过身来笑了,已经被雨打湿的眉毛轻轻扬起,几绺头发贴在额前。连反对的机会都不给我,真不公平啊。于是我又一次做出了必然会后悔的愚蠢选择,圈起裤腿脱下了鞋,跟着她迈入了雨点小而细密的雨幕之中。

   雨天再次变回阴天,已经快要落下的太阳终于穿过开始散开的云层,完成了今天的首次出场。与此同时,我们浑身湿透,因为连走带跑而筋疲力竭,一停下来就冷得发抖。她毫不顾忌路过的撑着伞的行人的目光,指给我看小时候玩乐的地方,当时只有现在一半高度的树,毫无变化的废弃旧楼,以及和它们的父母辈别无二致的猫。有那么一段时间,我都忘记了今晚还要和鸢在学校附近的工地会面,忘记了既无法抛下又不敢面对的回忆的重负,忘记了自己究竟是什么样的人,只是视而不见地看着,充耳不闻地听着,企盼能在某个晴天再次和她像这样并肩而行。

   我送叶同学到她学校的校门口时,雨已经变小了不少,快要触碰到地平线的太阳将整片稀薄的云染成红色。道别之后,我正要转身走向地铁站,又被她叫住了:“一个人走着不打伞的话,会有点奇怪吧?”不,刚才两个人不打伞才更奇怪吧,莫非她真的没注意到别人的目光吗……我正这么想着,叶同学从她的小挎包里掏出了折叠伞,带着狡黠的笑容递给我说:“就当是装饰吧。”眼前的情况完全超出了我的理解范围,我手里握着伞,愣了几秒才问:“为什么之前不拿伞出来啊?”

   “因为我不想一个人打伞啊……”她接着低头用平淡的语气补充道,“而且我不知道你愿不愿意和我打一把伞。”

   “那就问啊……”话说出口之后我才意识到自己说了一句多余的话。我有些尴尬地点点头,撑开伞转身要走。然后我的手被拉住了。和我在雨水中冰凉的双手不同,那是小巧却微微发着热的手。我转过身去,却在叶同学闪烁却坚定的目光下移开视线。“那我现在问了。请你回答吧。”她用力握着我的手靠近过来,在我面前抬起头。我们的脸之间只剩下身高的距离。而这个距离是由我控制的,如同我们之间的选择权一直都在我这里;而最终我每次都选择拖延。这完全不公平,我也一直都知道。

   那一瞬间我好像看到三年多前的自己在雨声中打开家里的门。那天听到敲门声后,我放下手里的雨伞去开门,右耳的伤口还在隐隐作痛。一边想着就算是父母回来了,我也非去学校不可,一边打开门。我看到枫手握一把收起来的伞站在门口。我以为自己又在做梦,但显然如果是在梦里我的耳朵就不会疼了。一点光芒从我眼前闪过,那是枫双耳下挂饰的反光。那是那对我在前一天下午送给她的,用焊锡和黄铜做成的雏菊。

   我是一个不怎么会吸取教训的人。但是此刻看着叶同学,我想如果一千一百六十二天以来的记忆如果有任何价值的话,那就是驱使我做出今天唯一正确的选择。即使是愚者,也不会再次犯下同样的错误。我没有弯下腰去,没有更多地缩短我们之间的距离,只是稍稍俯身,轻吻她的额头。

   她的手松开了,呼吸声带着颤抖。我不敢看她的眼睛,也没有勇气再待下去。我匆匆转身,打着伞走向地铁站。天已经快黑了,我在学校旁的工地还有约要赴。在路口等红灯的时候,我看到在路边一家商铺的屋檐下的两侧,有一只猫和一只黑色的鸟。鸟看上去有些不安,在台阶上下跳来跳去,而猫则趴在原地看着雨水落下。或许这只猫真的有着与它的同类不同的秉性,使得鸟类也能够在它身边停留、并在此常驻;或许它们只是在等待着雨过天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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