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愚者(20) 首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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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从窗口向外望去,可以看到除了昏暗的路灯和少数人家的灯亮着之外,整个社区的灯光均已熄灭,正在黑暗与寂静中沉睡;而在墙的另一边,则是夜间仍旧繁忙的公路,无数汽车的车灯在被映照成金色的路上缓缓流动,看上去就像一条笔直的光的河流。

   叶同学坐在书桌前翻着字典,同时不断转头看向我带来的那张纸片,右手在一张白纸上写着字。昨天我打开盒子之后,在挂坠的下方找到了它,但上面只写着一长串的数字;我反复看了上百遍,却依然毫无头绪,只知道这大概是某种加密了的信息。如果枫有什么信息想传递给我的话,为什么要让我看不懂呢?不过,我从来就没能完全搞明白她的想法:说到底,世上应该没有哪一个人能做到这点吧。但是……两个人又能否做到?

   所以我去找叶同学。她曾经说过自己从前和枫认识,而且这个盒子还经由她手转交到了我这里,所以尽管我不知道她愿不愿意帮我,甚至不知道她是否还愿意再看到我,还是去了离她学校不远的地铁站,就像我们刚认识不久的时候,在咖啡店门口等她时一样踌躇着,好几次都觉得自己应该回去,却无法下定决心。已经过去了三年多,却还是毫无长进啊。最终我坐在长椅上,看着手里的挂坠出神,直到发现叶同学站在我面前,但那一瞬间路灯的光线从她身后照来,使我看不清她的神情。

   因为时间已经很晚,一起坐在去她家的地铁上时,车厢里并没有几个人,座位也相当宽裕。隧道里的广告牌闪烁着左右移动,而叶同学则用平静的声音,简洁而清晰地向我讲述她和枫之间发生过的事,刚好在下车前让我知晓了从她们互相认识,到枫将那个盒子托付给她之间的一切。我以前从来没发现叶同学有这样的才能,此时不禁感到惊讶和少许惭愧,毕竟高中时我还一度为自己对故事节奏的把握沾沾自喜;同时,另一种意义上的惭愧也涌上心头。我曾觉得自己对枫的了解不够,但实际上我又对叶同学了解多少呢?一直在看、在听、在不断地揣测,但此刻坐在我旁边的她却依然陌生;即使穷尽一生的时间,恐怕也只够了解自己一个人吧。

   我以前从没进过她家。那是位于高层的公寓楼,从书房的窗户能够俯瞰整个小区和旁边的公路。她告诉我她们是前两年搬来的,原来那个大学家属区中的房子,因为成了学区房而卖了相当高的价钱。我将视线从窗外移回,环视着书房;陈列很简单,看上去就很沉重的木质书桌摆在正中央,墙纸的图案是青、棕、白三色的木板,高得几乎碰到天花板的书柜靠墙摆放。我扫了一下里面整齐地码放着的书,大多数都是我根本没听说过的,只有几个熟悉的名字穿插其间。

   叶同学从字典上抬起头:“啊,这些基本都是我爸的书。搬家的时候,最后还是决定都带上了。”她从来没跟我说过家里的事,但我差不多能猜到发生过什么。

   所以我没有多问:“这样啊。”

   又是几分钟的沉默,只有叶同学的笔尖在纸上划动的声音。在我把纸条递给她之后,她几乎瞬间就认出这是她和枫曾经用过的加密方式,但却拒不透露。她提出帮我转译内容,条件自然是要让她也看到信息。快“翻译”完成时她才告诉我,数字对应的序号指向元素,而元素的原子量取整之后再对应第十版新华字典上的页数和字数。这我怎么可能破解得出来啊……莫非从一开始就将叶同学的参与预计在内了吗?正在我感到困惑不已的时候,叶同学合上了字典,将一张写着字的纸递给我。

   “早知道就让你自己弄了,我是完全看不懂啊。大概是只有你才能看懂的暗语吧?”

   我没有在意她话中流露出的少许埋怨,将其接过。我看了两遍,然后又倒着看了一遍,试着寻找藏头、藏尾的痕迹;然后我将纸放回桌上。

   “呃……这个,我也看不懂。”

  

   “战舰沉没在未知的海湾

   两位智者在迷宫中入眠

   在不祥的种子绽放的沙滩

   存留的是最后的告别之言”

  

   我们反反复复读着纸上的字。叶同学又对着字典核对了一遍,并没有发现任何问题。

   “会不会是加密方式弄错了?”话刚出口我就意识到自己问了一个愚蠢的问题,如果那个弄错了的话根本不可能读得通啊。

   “不可能。是不是有暗示什么的?你们去过或者谈到过什么沙滩吗?”

   “不……完全没有印象。”

   叶同学坐在桌前,反过来倒过去地继续看着那张纸。而我在书柜前来回踱着步子,遍寻记忆的角落,却仍然毫无头绪。从始至终,枫给我留下的都是一个个谜语,但我根本就不擅长解谜;尽管如此,经过了一千多个日夜之后,通过无尽的回忆和思虑,以及叶同学的讲述,我感觉已经接近了最终的答案。只差最后一步,我就能知道枫如何看待我们之间发生过的一切,进而卸下身上疑虑和执念的重负。这最后的消息,如果是她对我的控诉的话,就让我承担罪责;如果是诉说她的悲苦的话,就让我也加以承受;然后与从回忆中不断出现的她告别,让自己的时间重新开始流动,得以在犯下种种错误和愚行之后,再次直面仍可改变的未来。

   但现在这个到底算什么?通过这种让人费解的诗歌,枫想要表达的是什么?在我家卧室的那个午后,她的言语我已经想不起来;在学校阅览室里的辩论中,她所说的话又有哪些是出于真心?……

   ……等等。

   我知道了。

   “我要去一趟高中。”我说着向外走去,但在书房门口停下了脚步。我回头看向叶同学,在台灯的光线下,她低垂着头,嘴唇紧紧抿着,好像数次欲言又止。

   “等我把一切都搞明白之后,会讲给你的。如果你还愿意听的话。”我在走出门之前说。

   但她并没有回答。

  

   已是凌晨时分,地铁和公交自然均已停运。打车软件上的等待时间一分一秒地增加,我在陌生的街道上漫无目的地向前行走,经过了堆满杂物的漆黑的小巷,经过了闪烁着炫目灯光的豪华酒店,一直走到某个购物中心旁的十字路口,才因为不知道该朝哪个方向前进而止步。

   在自我封闭的三年之后,夜间城市中的景致对我来说,居然有种不可思议的新鲜感。如果我当时做出了不一样的决定,如果我能自觉地与枫保持适当的距离,如果我们一开始就没有互相认识,或许我还能无忧地在街道上独行,从身心都沐浴着阳光的幸运儿们身旁经过,同时耽溺于自己不能让别人知道的性幻想中。那样的话,不管怎么想都比现在这样,被负疚和怀念压得直不起身更好吧。

   但如果再让我选择一次的话,大概我还是会那么做。还会再一次忽略所有不祥的预兆,忽略我们身或心的种种问题,如同趋光的飞蛾一样,盲目地向她靠近。

   因为尽管已经过去了一千一百八十天,尽管我也曾为她的不告而别产生怨尤,但她的幻影仍像黑暗中唯一的光源一样吸引着我。

   因为……

   我听到脚步声从身后传来,无需回头便已知晓来者何人。一辆孤单的汽车在面前的道路上匆匆驶过,车灯晃得我眯起眼睛。不远处十字路口的灯火通明,但路灯的灯光照到这里时已经减弱,和空中银月的光辉几无区别,所以在她走到我身边之前,我只能勉强看清她的轮廓。她穿着修身的黑色连帽衫和长裤,双手插进口袋,来自月亮和街灯的遥远光芒在她双耳下的雏菊挂坠上聚集,看起来就像黑夜中仅有的光源。在现实里,我只在她于阅览室自缢的那一天前,也就是她来到我家的那个下着雨的下午,看到过她戴着这对金属制成的挂坠的样子;大概是因为那天她的一切都刻在了我脑海中吧。然而,那天的最后我问了她什么问题,而她又如何回答,却始终无法想起。一直以来,我总是记不住真正重要的东西。

   她并没有在我身旁停下脚步,而是径直走向了路边,那里有隔开人行道与公路的、高度及人胸口的白色护栏。不知何时她的手中出现了一根布条,她正将其系在栏杆的顶端。我知道接下来将会发生的事,但她的动作尽管缓慢但却坚决,其中包含着不容我改变的意志,所以像一千一百八十天以来的每一天一样,我站在原地,看着她完成手上的工作。随后她背对着栏杆蹲下,将头缓缓伸入绳套之中,然后抬头看向我的方向,眼神仍然像冰川一般,尽管透明却深不见底。

   我一如既往地向她走去。但是我已经决定,这就是最后一次了。接下来哪怕是在黑暗中盲目地摸索,我也要将那唯一的明烛,那从过去而来的明烛留在身后;然后像那天在阅览室里握住她的手时一样,再一次去追寻现实中飘忽不定的喜悦,在通向未来的狭窄桥梁上迈步前行,对两侧的深渊视而不见。

   因为……我是愚者。

   我侧坐在她身边,用手臂揽住了她的肩膀。同一时刻,她原本蹲在地上的双脚伸直,向地面坐了下去:但她并不是真的坐在地上,系在栏杆顶端的布条立即在她的颈部勒紧,使得她的臀部距离地面仅有几厘米的距离。我立刻感觉到她全身一颤,不安地扭动起来;双眼睁大、眉尖挑起,就像是对当前的情况充满了疑惑;嘴巴张开,试图大口地吸进空气,却连喘息声都被阻断,变成了沙哑的喉音。又一辆汽车从旁边的公路上开过,车灯照亮了我和她紧紧相拥着的身体,但是我们都毫不在意。她的意识中大概只剩下缠绕着颈部的绳索带来的痛苦,而我则不顾一切地感受着她身体的颤动和起伏。

   我的嘴唇与她的相触,她的舌尖已经伸至唇齿之间,从其上传来湿润而柔软的触感。但她的视线已经不再聚焦于我的脸上,而是紧盯着面前的空气,血丝在眼角浮现,使得她的双眼变为与脸颊一样的淡淡的红色。她的双脚不断在地上摩擦着,竭力想要支撑一部分体重,右脚的运动鞋已经脱落,露出了穿着白色短袜的脚后跟;而另一边的裤腿已经由于不断的摩擦而撩起到了膝盖的位置,可以看到她匀称而略显纤细的小腿上紧绷的肌肉。栏杆微微晃动着,连接处吱嘎作响;而她的喘息声已经变成了接连不断的干呕,每一次都伴随着身体的剧烈抽动。

   她的动作逐渐变得毫无规律,似乎已经只剩下随机的抽搐,而已没有有意识的挣扎。双腿伸得笔直,连脚背都绷成了直线,腰部尽力向上拱起,耷拉在地上的双手漫无目的地挥动着,夹杂着白色泡沫的唾液从嘴角溢出,滴落在衣襟上,留下点点斑痕。我站起身来退后几步,看着她的最后一阵抽动,随后逐渐沉寂下来,只有手脚还在偶尔颤抖。低垂着的头歪向一侧,从嘴角探出的舌尖上,还有唾液在缓缓滴落;从两腿之间出现的涓涓细流,顺着地面倾斜的角度蜿蜒前行。

   我背靠着栏杆,再次在她身边坐下。一切都静止下来,只有远处红路灯变换着的光线表明时间仍在流逝。远处路灯和城市建筑中的灯光不明不暗,刚好使得人只能看到天空中几颗最亮的孤星。我从天空中移回视线,再一次看向身边时,发现她已经像我一样抱着膝盖坐在地上,衣衫整齐、面容平静,而那根系在栏杆上的布条和地上的尿渍已经消失不见。我们就这么静静地并肩而坐,看着天空由漆黑一片逐渐变为黯淡的深蓝。

   “天亮之后我就会去看你留下的东西,但不管那是什么,从今天开始我都要试着不再喜欢你了。”我站起身来倚靠着栏杆,没有看她,“这应该算是……最后一次约会吧。”

   但我知道她不会回答我。毕竟我连她的声音都想不起来。她手一撑地,灵巧地站了起来,带着若有若无的笑意看向我。又一辆车从眼前开过,我被车前灯的强光晃得一闭眼睛,再次睁开时,只有我一个人站在购物中心前的广场上。我走向十字路口,准备在那里打车去高中校园。经过路灯时,我听到一阵轻微的撞击声,抬头看到一只飞虫正在不断撞击路灯的灯罩。我掏出手机,点开了打车软件。

   然而在凌晨时分打车并不容易。直到天空的颜色变为浅蓝与灰色的混合,在夜间隐去身形的几片云彩再次显出轮廓,才终于有了应答。几分钟后,汽车在我面前停下,看起来年纪已经不小的司机有点怀疑地打量着我。当我告诉他目的地是高中门口时,他问我去那里做什么。

   “赴约。”我回答。

   虽说之前走到的那个地方我从来没去过,但意外地离高中很近,看来当时我出校门还是太少了点。付完钱之后,我推开车门,走进了青色的晨雾当中。来之前我并未考虑怎么进校门的问题,直到这时才想起来已经放寒假了,想要混在学生中进门肯定是不可能了,校门口的保安状况看来也有所提升,执勤的人变成了两个。所以我绕着学校走了一圈,才在操场的铁栅栏后面找到了一个能钻进去的开口;穿过足球场的人造草坪时,我才发现整个场地上布满露水,在清晨的光线中微微闪烁。

   教学楼的门都锁着。我又找了半天,才找到一扇没有锁的窗户,爬进去之后便直奔现在的校图书馆,原来的阅览室。但是站在那扇并无变化的木门前时,我却又一次陷入了犹豫。如果等待着我的是枫最终愤怒的控诉和诅咒,我是否有能力承受?还是说,假装它不存在会更加安全?我真的有面对自己过去的所作所为的勇气吗?

   我感觉全身变得冰冷,胃部一阵紧缩,不自觉地从门前退后了一步。就在这时手机的信息提示音突然响起,险些把我吓得魂飞魄散。

   “虽然不是很感兴趣,但既然你这么喜欢讲故事,我还是勉为其难地听一下吧。”那是叶同学对我离开前问题的回答。

   也是啊。如果不去看的话,到时候又怎么跟她讲啊。

   我推开门。在从窗口射入的熹微晨光之中,一如往日般毫无特色的长桌长椅映入眼帘,但是大块的白色瓷砖已经换成了木地板,原来用来放书的金属架子也早已被高大的木质书架取代。上次和叶同学一起来的时候并没有细看,但旧书大概依然会保留在某个角落里。我没抱多大希望地试着开灯,发现电闸居然还开着,于是整个图书馆瞬间被几盏大灯照亮,同时发出不小的响声;所幸楼里并没有其他人,只是惊起了一只角落里的飞蛾,它盘旋着起飞,向那发出白光的灯飞去,徒劳地围绕着它转圈。

   于是我从第一排书架开始,逐层浏览所有的书名,希望能找到某个熟悉的名字。然而在看完两排之后,我就意识到这里摆放着的全都是新书,按照主题和作者归类后整齐地排列着,至于当时那些散乱堆放着的图鉴、漫画和小说则不见踪影。难道都扔掉了吗?我大跨步的走到最后一排的书架处,但那里的情况也一样;我还从来没有为图书馆的整洁有序感到如此恼火。但就在那时我看到了那扇侧门,看起来像是通往另一个房间,但却是如此地偏僻而不起眼,以至于门的另一边只能是厕所或者杂物间一类。我打开门,发现那果然是一个储物间,天花板上挂着一个连灯罩都没有的灯泡,地上落着一层厚厚的灰尘,而在几把旧椅子和破损的柜子后面,我看到了已然蒙尘却仍完好无损的金属书架。

   在急躁地走过去时我差点被地上的杂物绊倒。没错。这里的很多旧书我都有印象,似乎连摆放的位置都没有变化,看来是整个被人搬进来丢在这里的。我将视线移向右下方的角落。“战舰沉没在未知的海湾”,《一个海难幸存者的故事》的旁边,是《先知》和《迷宫中的将军》:“两位智者在迷宫中入眠”。“在不祥的种子绽放的沙滩,存留的是最后的告别之言。”那是在《恶之花》下方,纸张泛黄、书页破损的《沙与沫》。

   我小心地将它抽出,前后看了一遍,并没有发现什么异常;翻了两遍之后,也没发现夹着什么东西。我拿着它走出储物间,又一页一页翻了一遍,这才发现有两页粘在了一起,其中似乎还夹着一张纸。因为没有裁纸刀,我只得用指甲将这两页一点一点抠开,在激动、紧张和恐惧的共同作用下,我的指尖抖动不止,差点直接把书页撕开。

   然后我取出了那张叠着的纸。我颤抖着将它展开,却看了开头的几个字之后就不敢再看。几次深呼吸之后,我再次低头去看其上写着的内容,但这一次我再也无力中途停止;我一遍又一遍地看着,直到真正的早晨终于到来,从窗口射入的金黄色的阳光让灯光变得全无必要;直到泪水滴落的速度再也赶不上产生的速度,使得我的视线一片模糊。

   一千一百八十天以来,我始终用蹒跚的脚步与她的幻影同行,却从来没有真正了解过她。毕竟,像我这样视而不见、听而不闻、知而不行的愚者,甚至对自己都不怎么了解。

   居然还以为,自己已经是不会在清醒时落泪的、坚强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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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纸张有限,问候省略。如果你现在正看着我写下的这些话,说明叶已经把东西交给你了吧。一直到最后,我都不知道是否应该让你看到这封信,而且已经没有足够的智慧或者时间做出判断了,所以我把这个判断留给了她。现在我还有不到两小时的时间写完它,希望如果必要的话,它能够帮上你的忙。

   发现你的秘密纯属意外。手机没有锁屏就扔在地上,还正好打开着私密文件夹,如果你真的担心暴露的话未免也太不谨慎了吧。说没有为之感到疑虑是不可能的,但和害怕相比,倒不如说是心情复杂,没想到自己竟然是因为病情发作的姿态这种理由被喜欢上的啊。不过你也不用太过担心,我会喜欢你,大概本来也只是因为和你在一起的时候感觉很有意思,不管是在莫名其妙地争辩的时候,还是聊天的时候都是如此;至于在我发病的时候你能帮我,不管动机如何,我也都是很感谢的。

   仅存的一点疑虑,在今天下午去过你家之后也消失了。即使处于兴奋的顶点,你的双手也没有使用全力;虽说感到有点抱歉,但我假装没有回应时你的反应,任谁看到都会明白,你无法为了满足自己的渴望伤害他人。你真正的问题并不在于癖好与别人不同,而是在于你因为这种不同而为自己感到羞耻;但世上有很多所谓身心健康的、“正常”的人,只因为多数人和自己一样,就对自身的败坏之处不以为然。所以就算别人不会相信,就算你自己也不相信,我还是会为今天的你担保说:那个人是一个好人。

   因为最终用于评价一个人的,不是所谓的“本性”,而是那个人在本能、情感和理智的迷宫中选择的出口:是那个人最终做出的行为。我本来想跟你这么说,但我突然意识到只靠话语是没用的:人只能自己学会接受自己。不知道你在看到这句话的时候,有没有治好这种名叫“自我厌恶”的病呢?如果没有的话,就继续加油吧。但其实下午我去到你家,并不只是为了这一件事;即使没有偶然发现你所隐瞒的东西,我还是会去找你的,因为我本来有另一件事要跟你说。

   和你一样,我也有一件从一开始就隐瞒着的事:那就是即便从我们认识的那一天算起,我的时间也已经所剩无几了。病情恶化的速度远比想象中快,除了发病的频率增加之外,手脚不听使唤的情况也时有发生;所以前天我父母从国外回来之后直奔学校,就是来办让我再一次休学住院的事的。如果现在开始住院的话,应该还能维持一到两年的生命:从四肢开始,对身体逐渐失去控制,等待着意识消失殆尽。所以我早就已经决定了,只会活到下一次住院之前:也就是明天。

   对我来说,这就是适时的、自主选择的死亡,而不是郁郁寡欢地躺在病床上,祈求上天垂怜多赐一日寿命,或是恐惧着命运令人猝不及防的突然来袭。现在还足够清醒,还有足够的理智和勇气,去对所有重要的人作出最后的告别。对,昨天去到你家,本来就是为了和你告别的。

   但是我最终没能说出口。因为我知道你一定不会答应;就算你能理解我的决定,也一定会用尽浑身解数来劝阻我,甚至用什么手段阻止我吧。这些天里你的诡辩技巧我可是已经见识过了。但最主要的,还是对我自己没有信心:我担心自己会在你的劝阻与恳求面前动摇。不,应该说,我知道自己一定会动摇,因为这段时间我曾无数次想过应该与你保持距离,却做不到;我猜你大概也是一样吧。

   所以不管是对你还是对父母和其他家人,我决定都采用这样写信的方式来传达想说的话。但唯独对你来说,我不知道这封信是不是必要的。我知道,我的父母实际上已经早有心理准备了,只是他们不愿向自己承认而已;我相信看到信之后,他们最终能够释怀,重新回到自己的生活之中。说起来,我还有一个从小在国外生活的弟弟,我只在他小时候见过一次,可爱程度哪怕只是保守估计的话,也有小猫的三倍以上啊。

   但直到昨天我才突然发现,自己对你并不怎么了解。如果我什么都不说就离开,你大概会讨厌我吧。但如果你看到这封信会怎样?它会不会仅仅能够增强你的怀念,延长你的消沉,使你因为未能提前发现我决定的端倪而怨恨自己?所以我最终决定不让你立刻看到这封信,将这个决定向后拖延,交给叶来判断:如果即使在我不告而别的情况下,你仍然无法摆脱回忆的阴影,仍然沉溺于怀念之中,这封信才会出现在你的面前。

   所以这就是最终的告别之言了。虽然不知道是在多久之后,不过如果你看到这封信的话,说明你还在喜欢着我吧。虽然我为此感到很开心,但也请你到此为止。因为我的故事已经结束了,虽然篇幅很短,却没有泛泛之言;我已经接受和给予过爱,也曾体验过幸福。和初恋在一起直到人生的最后,这个结局对我来说已经足够幸运。

   现在你应该做的,是去继续书写自己的故事。顺便一说,叶的心思我只看一眼就看出来了,你肯定也很清楚;不管要做出何种决定,让别人等得太久,也是残忍的一种啊。本来想要多给你点建议的,但是时间已经不够了。最后提醒你一下,写好长篇故事可比短篇要难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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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图书馆的灯光熄灭,窗外早晨的光线穿过一层层书本间的空隙,落在墙壁上。那只飞蛾摇摇晃晃地飞着,几次撞上了书架,但最终通过开着的窗户飞离了图书馆。走出校门的时候,我都忘了自己是从操场钻进来的,而大概是由于我毫不心虚的气场,保安居然也对我未加阻拦,只是目送着我离开,在校门前的人行道上停住脚步。

   我转过身,看到在校门内的空地上,并未开启的喷泉旁边,她双手插兜站在那里看着我;松松垮垮地披着校服外套,袖口卷到胳膊肘,在雕像般冷峻的脸上显露出的是温和的气息,曾经像寒冰般深邃而又淡漠的眼神中,我看到的却是那个遥远的秋季下午的细雨。我们挥手告别。

   转身离开时,我看着从地平线尽头的楼顶探出头来的早晨,想着那只图书馆里的飞蛾。也不知道在我来之前,它已经在图书馆里待了多久;如今在遍布崭新光芒的世界中,它需要重新找到方向。但它毕竟只是愚蠢的低级动物,恐怕很快连身处图书馆中的记忆都会消失;它自然更不会知道,一个患疾于身和一个患疾于心的人,曾经在此相恋。

  

   “抱歉骗了你啦,那么就再奖励你一个问题吧。不限于只能用‘是’或‘否’回答的问题,什么问题都可以。”

   一千一百八十一天前,在他家的卧室里,枫伴着窗外即将平息的雨声这么说。

   但躺在床上的那个人由于发烧和极度的疲劳几乎说不出话,直到尝试好几次后才终于用沙哑的声音问出了口。

   “你能和我在一起的时间……还有多久?”

   枫没有立即回答。她握住他伸出的手,缓缓站起身。那个人看起来正在拼尽全力强打精神,等待她的回答,却无法抵抗地逐渐沉入昏睡之中。她轻轻将他的手放在他身侧,向卧室的门口走去,却他床前再次停步,转过身来,双耳下代表生命的雏菊挂坠和双眼一起,映照出秋季傍晚的最后一缕霞光。

   枫说:“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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